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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車騎都尉韓昌第一眼望見呼韓邪,心下就認為聖上的擔心實在多此一舉。單于的目光坦蕩而真誠,以韓昌的人生經驗,他斷定此人絕對是個信守諾言、肝膽相照的英雄。在陪伴單于往京城去的路上,他們騎馬並行,彼此交談了很多,這呼韓邪真的與以往的匈奴單于不同,雖然他亦具有那八尺高的身軀,腰大六七圍,一張臉被漠北的寒風吹成了一尊銅像,一雙粗硬的手也一定敢於搏鬥最兇猛的虎狼,但他的眼目中卻沒有一絲兇殘粗魯的神色,他的笑容親切爽朗,他對漢人經過數千年的努力所獲得的文明生活,對古代聖賢們的教義充滿強烈的嚮往。傍晚在驛站宿營,韓昌伏案給夫人寫家書,呼韓邪進來,他看著縑帛上那龍飛鳳舞的字跡,竟像小孩子一樣新奇而驚喜,"哦,多好啊!把自己要說的話寫成字,而你的夫人一看便明白,如同見了你本人一般?"

  "是的,大單于。"

  "那麼,文字也能寫下人的歡樂嗎?"

  "人的歡樂、痛苦、迷茫、憤怒,人的一切情感,經歷的一切事情,這天地萬物間的一切,文字都能記述下來。"

  "多麼神奇啊!"單于感歎,"文字能夠將我們現在發生的一切記錄下來,然後留給後人,就像那一捆捆竹簡訴說著古時賢德的三皇五帝的故事。"

  "是的,大單于,甚至修史官還會用文字記下今天,記下此時,您,冒頓王第七代子孫——偉大的稽侯珊,深明大義,胸懷寬廣,氣魄非凡,願意結束漢匈兩族長達千年的敵對狀態,塞北與中原成為一個和睦的大家庭,從此邊塞再無烽火,永息干戈,百姓和平友好,關市暢通繁榮。歷史會記住您的,呼韓邪大單于,文字會使您的功績不朽的。"韓昌凝視他,眼裡閃著激動的輝光。

  呼韓邪欣喜地捧起縑帛,"韓大人,你是說有人會把我的想法和我所做的事情用文字記在這上面,千百年後的人們讀到了,就會清楚地看到今天發生的一切?"

  "是的,大單于!人們將會看到宣帝甘露三年,呼韓邪單于終於開創了漢匈關係的新局面,分割已久的黃帝的子孫,他們的雙手終於親密地挽到一起。"

  "黃帝的子孫?"呼韓邪驚訝。

  "是呀,大單于,"韓昌道:"匈奴也是黃帝的子孫,你們的先祖是夏後氏,名叫淳維,而大夏的祖先就是三皇五帝之一的夏禹,因治水造福於民而名垂千古,禹的父親是鯀,鯀是賢德聖明的君王帝顓頊的兒子,帝顓頊的父親是昌意,昌意的父親就是黃帝。"

  "韓大人如何知道得這般清楚?"

  韓昌笑了,"是文字呀,一百多年前,大漢有一位博學的太史公司馬遷,他用優美的文辭寫下了一部鴻篇巨著《史記》,記述了從黃帝以來每朝每代發生的事情。《史記》告訴我們,你我共有一個始祖:偉大的軒轅氏黃帝。"

  "《史記》?!"單于完全沉浸在文字帶給他的新奇感覺裡,他第一次覺得人類的文明與文字是連在一起的。他對韓昌道:"可是匈奴沒有文字,我們在長空下牧羊、放馬,我們在茫茫草灘上永不停息地跋涉,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來自哪裡?還要向何處去?沒有誰能夠清晰地告訴我們,伴隨著我們的只有縹緲的傳說和無休無止的草原長風。"

  韓昌凝視他。

  "這麼說,你我原是兄弟?"呼韓邪熱切地握住他的肩頭。

  "是的,單于,是離別了很久的兄弟。"韓昌道,眼睛濕漉漉的。

  他們互相用凝望兄弟的深情目光彼此凝望著。

  入夜,他們依舊親密地敘談著,他們要談的話語竟像滾流不盡的長河。單于握著韓昌的手道:"我們再也不是星空下孤單粗蠻的放馬人了,我們即將擁有文明,並且我們所做的一切將被文字記述下來。"

  呼韓邪又低頭去看縑帛上的字跡,"唔,韓大人,你瞧,這些文字有多麼有趣啊,這個字就像一人張開雙臂仰天而望,還有這個,仿佛一人岔開兩腿站立在大地之上。"

  韓昌走到他身邊,望著縑帛道:"前一個字便是天地的'天',後一個便為'人'字。人字旁邊再加上兩橫就念'仁',仁愛、仁慈、仁厚、仁義、仁政,仁人君子,仁人志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天字去掉上面的一橫便為'大',大地、大草原、大沙漠、大平原、大風、大雨、大江、大河、偉大的君王和偉大的胸懷。"

  呼韓邪傾聽著,懷著孩童般的真摯,全身心地品味著這美妙的文字所象徵的意思,喃喃跟著他念:

  "……大江、大河、偉大的君王、偉大的胸懷。"

  韓昌也沉浸在一份從未有過的意境裡,匈奴單于的渴望和嚮往,使這位大漢將領的胸腔內亦鼓跳著一種純真熾熱的情感。

  在邊塞驛站寂靜的房舍內,漢將韓昌引領著那漠北草原上走來的匈奴君王走向一個嶄新的文明的天地。

  呼韓邪單于至都城長安後,宣帝在甘泉宮舉行盛大的歡迎會,使其位在諸王侯之上,頒給黃金質"匈奴單于璽",承認呼韓邪單于為匈奴的最高首領,這種形式同時也表明了漢天子與匈奴單于的君臣名分,確定了呼韓邪政權是隸屬于漢朝中央政權的政治、法律地位。

  另外,宣帝又贈大量貴重禮物:冠帶、衣裳、玉具劍、佩刀、弓矢、車馬、絲帛等物。並遣車騎都尉韓昌和高昌侯董忠領一萬六千鐵騎護送單于出朔方雞祿塞,呼韓邪便在距漢光祿塞不遠的草場上駐牧下來,韓昌等人奉帝命也居住此地,"留衛單于,助誅不服"。宣帝又撥調谷米三萬四千斛,以資救濟。

  公元前43年,元帝永光元年春,呼韓邪與漢使者韓昌、張猛登上匈奴的諾水東山,一匹白鬃飄拂的駿馬被領上來,白馬亮起元寶般的四蹄,仰天長嘶著,呼韓邪拉住韁繩,將馬兒拉向自己,抽出虎頭金匕猛刺馬頸,那指頭粗的動脈之血噴射出來,呼韓邪取出當年老上單于將所斬殺的月氏王頭顱做的飲器,接滿新鮮的馬血,再添加些清澈的馬奶酒,以虎頭金匕將酒血攪拌勻,然後,大單于奉酒向天,三人一同清清朗朗盟誓道:

  "蒼天在上,大地為證,自今以來,漢匈合為一家,世世毋得相詐相攻,有盜竊者相報行其誅,償其物,有寇,發兵相助。漢與匈敢先背約者,受天不祥。令其世世子孫盡如盟。"

  三人輪流飲下血酒。

  第七章

  漢長安城,起于渭水南岸,止于樊川,長六十餘裡。未央宮位於城西南,依龍首山的山勢建成。這座雄偉的宮殿完全能顯示出大漢帝國的氣度和聲威。它有樓臺殿閣四十三幢,風景秀美的池塘十三口,丰姿俊逸的假山六座。與未央相佐的還有城郊的樂游苑、城西北的太液池、城南的昆明池、甘泉山的甘泉宮和武帝時在秦代舊苑基礎上擴建的上林苑,這些著名的池苑離宮彙集了天下能工巧匠的技藝和奇思,各有其特色:太液池仿模自然,有山野陂澤之美。池邊片片蘆葦林,池中浮著野鴨,池上飛著白鶴;那些平展的沙地上,有絨羽華美的鷓鸕,還有成群結隊的水鳥,帝后妃嬪們偶來此輕舟蕩槳,茅屋草舍中燒烤魚鴨,給奢靡豪華的宮廷生活穿插一些鄉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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