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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薄胥堂的人被放歸後,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難道世上還有這樣賢德仁慈的君王嗎?他們突然想到,在昔日追殺呼揭和車犁時,有幾次薄胥堂的大軍幾乎傾巢而出,王庭兵力空虛,只遺下婦女、老人和孩童,而呼韓邪的軍隊就在不遠處駐紮,他本可以乘機殺入王庭,搶奪走我們的帳幕和妻兒,可他沒有這樣做,他並不是一個傻瓜,而是真正愛護匈奴百姓的君王!

  薄胥堂的軍中開始擴散著一股厭戰情緒,我們為什麼要進攻呼韓邪?天父在上,並沒有深刻的仇恨驅使我們的馬蹄!我們疲憊了,我們要守著嬌妻愛兒過安寧的日子。

  暴怒的薄胥堂斬殺了那領頭厭戰的部將,又一連砍了許多兵士。戰前殺將是極不明智的舉動,結果,將士們紛紛逃跑,他們乘夜黑跳進水流湍急的盧朐河,奮力遊到對岸,加入了呼韓邪的軍隊。在冬雪降落時,呼韓邪的人馬已大大超過了他的對手。

  薄胥堂氣瘋了,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同他作對,盧朐河剛一封凍,就率領大軍踏上還不很結實的冰面,急驟的馬蹄終於踩塌了一處地方,好些個人馬滾進幽深的冰窟窿裡不見了蹤影。薄胥堂毫不理會,一口氣沖過河,與呼韓邪在西岸的開闊地面對面站定了,他放眼望去,呼韓邪的大軍浩浩蕩蕩地沿長長的斜坡鋪展去,千萬匹戰騎有如海洋,左面是一望無際的紅色馬像滾湧的紅色波浪,右面是一展無邊青色馬似蕩動的青色波浪,中間是一望無涯的白色馬如起伏的白色波浪。數千面繡有蒼鷹圖案的旗幟威嚴地刺向空中,與初冬凜冽的寒風相搏擊,發出嗚嗚的響聲。

  太陽到達一日中最鼎盛之時,高空陽氣頂足,一片晶瑩燦爛。而端立在白色千里駒上的呼韓邪,面目亦煥發著一種神采,他身著金甲,生牛皮頭盔也為黃金寶石裝飾,肩披一襲以紅狐皮縫製的火紅戰袍。薄胥堂盯著他,他是這般莊嚴和高貴,薄胥堂猛然記起他的出身,天父呵!他身上滾動著純正的冒頓王的血!而骨頭亦是冒頓王的血滋養著的骨頭!他薄胥堂是承襲了哪一個偉大君王的血呢?他甚至說不清自己的父親是誰?他在一個兇殘嗜殺的部落裡出生、長大,從來就被人喚做"一隻下賤的野獸"。如果說呼韓邪是天上的朗日,薄胥堂不過是地下的一潭濁水;如果說呼韓邪是夜空的明月,薄胥堂則是莽原上的一簇荒火。

  他,薄胥堂,單是這麼看一眼呼韓邪,就覺著大匈奴的天父已徹底拋棄了他。他內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登時暴怒起來。他吼道:

  "稽侯珊,滾下馬來就擒吧!"

  冒頓王的子孫於唇畔飄出一個淡淡的微笑,用沉鐘一般的聲音道:

  "薄胥堂,不要做野狼的號叫吧,稽侯珊有幾句話要對你講。這許多個春夏,五單于為了爭奪大匈奴的王座,有多少八尺之軀的武士倒在這茫茫的草原上,夜風吹過時,天父的殿堂上擠滿了屈死的冤魂,還有隨著這冬日的大北風飄來的匈奴母親的哀泣聲!難道你不覺得風格外沉重?空氣中飽含著多麼濃重的血腥嗎?"呼韓邪突然激憤地揚起眉毛,高聲道:

  "這麼多年了,這麼多年呵!匈奴武士的血不能再為你我愚蠢的爭位而流了,匈奴母親的淚水也不能再淌!薄胥堂,就讓你和我,只有我們兩人在今日,在此時決一死戰吧,我敗了,我的大軍統統屬￿你。你敗了,你的軍隊便屬￿我。"

  "好!呼韓邪,看刀吧!"薄胥堂放馬沖過來,掄起他那口百十斤重的彎月刀。

  呼韓邪撥馬迎上,舉起他的鷹爪長戟,二人激烈地廝殺起來,四周,數萬雙眼眸焦灼地注視著,雙方大軍向前驅動了一步。

  幾個回合,二人誰也沒有占上風,兩匹戰騎彼此重新拉開距離,怒目相對著。

  這時,呼韓邪的大軍舉起手中長刀,一起高喊:

  "呼韓邪!呼韓邪!……"

  呼韓邪為之一振。而薄胥堂回眸轉看他的人馬,大軍沉默著,跟著,如同在一個統一的號令之下,突然齊聲高喊:

  "呼韓邪!呼韓邪!……"

  雙方軍隊向一邊缺口處彙集,形成了一支大軍,一片滾滾鐵流。

  "呼韓邪!呼韓邪!……"所有的喉嚨在高喊同一個名字。所有的眼睛在凝看同一輪太陽。

  薄胥堂完了,他被天上人間所有的神和所有的人拋棄了。

  他拍馬迎上呼韓邪,左右砍殺著,而他的對手的長戟有如巨鷹的兩隻黑爪,淩空撲下,薄胥堂完全昏亂了,漸漸地,他弄不清面前撲飛的究竟是長戟還是黑鷹。有時,他感到一股巨翅掀起的勁風直掠他的面頰,把他的身子向後卷起,連同身下的汗血馬也被卷得一個趔趄。

  他的刀法亂了,他已看不見他的敵手,眼前只有這只緊追不捨的黑鷹,他的大刀在這種圍追中失落了,薄胥堂完了,他的末日已來。

  他看見高空那輪正在西行的太陽,陽氣不那麼頂足了,太陽在滑向西空,滑向它今日的死亡之地。薄胥堂倏地又興奮起來,抖韁打馬朝太陽追去……

  薄胥堂由鹿皮靴中拔出馬鞭,用力抽打汗血馬,讓它像疾風那樣飛馳。草原急速向後退閃,但太陽仍距他那般遙遠,薄胥堂最後猛抽了一下汗血馬,甩落馬鞭,雙腳站立在馬背上,口中長長地嘶叫著……

  汗血馬終於在自己腳力的極限處滾倒了,薄胥堂飛上半空,再重重跌落。

  大草原一片亙古的寂靜,一隻蒼狼剪影般凝立在地平線上,天空蒙上一層落日橘紅的光靄。薄胥堂躺在乾草中,他已站立不起來,頸子一陣刀戳般地疼,他知道脊骨折斷了,支撐他站立的脊骨呵!他即將死去,但那日頭也將死掉!他剛好面朝西方,看得見西空的那枚日頭,它正衰弱地滑落著……薄胥堂惡毒地笑了,他狠狠地盯著落日,他要等著,等它被黑暗的大地吞沒後,他再死去。

  可是日頭忽地向上一挺,好像一條朝浪尖上躥躍的紅鯉魚,又似一匹奮力穿越箭雨的火紅戰騎,它忽然紅光飄蕩,紅豔照人,放射著熱騰騰的生命力,竟如初生的旭日一樣……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薄胥堂弄不明白了,他覺得他已不能等下去了,他的頸子已經不再疼痛,肢體在變得麻木,氣力在一點點地流出軀體。

  一聲豁亮愉快的噅叫,是他的汗血馬!這傢伙剛剛翻食過深秋殘剩的青草,嘴巴上掛著草末,體力已然恢復。汗血馬是馬中的貴族,具有王者的儀態,這馬兒站立在他面前,通體赤紅,飄動的紅鬃就像甩上長空的一束火焰,深邃的馬眼中有種天生的凜然之氣,天父呵,就像呼韓邪!是呼韓邪站在那裡呀!薄胥堂氣憤著,陡然聚起僅存的氣力,拔出腰間的短匕向汗血馬擲去,但匕首卻貼著馬臉無力地落下來……

  薄胥堂也倒落在乾草上無聲地死去了。

  這天傍晚的夕日仿佛比往常更久地駐留天庭,它昭示著大匈奴帝國從此只有一位大單于,唯一的天所立大單于——呼韓邪單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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