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王昭君 | 上頁 下頁


  龍兒一氣兒跑出桃林,沖上河岸的山坡,一陣巨大的從未有過的幸福貫穿了他的身心。天啊!這世界是怎麼回事?龍兒用欣喜的激動的眸子打量著天地:太陽正在莊嚴地西斜,像一位氣宇軒昂的大神,穹空之下,翠綠的山嶽在起伏,無數條溪水由山中奔流而出,一如無數條小銀龍沖入長江。"啊!哈!"龍兒從心底爆出兩聲狂喜的大喊,他感到自己的肩臂上鼓鼓地騰跳著長足了的氣力,細瘦的脖頸在粗壯,一股股血液于皮下突突滾流著,像一條水流強勁的響鼓溪。龍兒向更高更陡峭的山上沖去,有如一匹健碩的小馬駒。

  "龍兒……"嫘氣喘吁吁地跑出桃林,仰望正向山頂攀緣的男孩,那顆逐漸變得火紅的夕陽也朝山的頂端飄去。

  嫘被這幅壯闊的圖景強烈地打動了,雙目沁出珠淚,一直流淌到她的臉頰上,嬙與一群嬉笑的小姑娘恰好跑過來,嬙驚訝地看著嫘。

  "姐姐嫘,你怎麼了?有誰欺負你了嗎?"

  嫘用手抹去這淚水,"不!不!好妹妹,沒有誰,天哪,我沒有哭!"

  於是嬙順著她的目光去望已接近山頂的龍兒,她有點兒懂了,但還不甚明白,只是懂得嫘的眼中之水不是淚,嬙模模糊糊地覺到嫘即將邁進一種新的生活裡,她眼中閃射的是新生活的光彩啊!

  桃花謝了時,男人們也完成了他們的耕種,幼芽拱出土壤,在一天天長大。一塊塊稻田也平整出來,陂塘中注入清水,地無良薄,水清則稻美。川蜀人在種植水稻方面有豐富的經驗,已懂得講究土、氣溫條件和耕作栽培技術,懂得深耕細作。秧苗插畢了,田裡秧窩密佈,井然有序。田中有泥螺、青蛙,田中橫臥的陂塘裡,嫩嫩的荷葉也鋪展出水面,遊動著小魚和小蝦。幾場春雨過後,天更藍了,風更暖了,農人面上的褶窩裡漾滿笑意,他們就要迎來一年中第一個好收成。

  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降臨寶坪村:皇上的選美欽使已到達秭歸城。這是一位去城上買農具的村人帶回來的消息,他說,城中有未嫁女兒的人家如大禍臨頭,紛紛嫁女,那些家有如花似玉女兒的父母,聘禮也不要了,婿也不選擇了,只要是清白人家,不管女婿醜俊,年齡大小,給女兒披紅戴綠,抬去拜了天地就是。一時間,醜漢討美妻,鰥夫娶嬌女,但這樣也比女兒進了皇上後宮要幸福得多。自從這元帝登基以來,多次下詔采選良家女子,據說掖庭佳麗多得數不清,她們根本見不著皇上的面,可憐這些良家女,大多要冷冷寂寂地老死掖庭。倒不如貧賤夫妻,茅屋草舍,生兒養女的卻也有一番樂趣。

  秭歸城內的美人不出幾天嫁得精光,縣令著了慌,此次,朝廷欽使是慕三峽水鄉多靈媛美色之名而來,可這兩日招募來的讓欽使大人放眼一看,盡是粗醜之輩,大人的眉頭緊鎖著,連款待他的盛宴上,也不給縣令好顏色看,並且已疑惑縣令是有意藏美不獻。

  縣令便打上了附近山鄉的主意,那些巫山峽水哺育的自然村落裡不乏清水芙蓉。寶坪村惶惑起來了,過幾日,縣令就要陪選美欽使到了。

  村中十五六歲大的剛剛綰發插簪的姑娘們,除了一位腿有殘疾的、一位頭臉生瘡的,全部由父母倉促嫁出,剩下的只是一群蹦跳的小姑娘了。這時,嫘的母親著慌了,村中大姑娘們剔出後,嫘就愈發顯得突出了,嫘的身子已勾出婀娜的輪廓,完全可以被欽使大人挑中。嫘母在夜半哭開了,嫘父猛磕煙袋狠歹歹地吼:"你這娘婆,哭有甚用!趕快把女兒嫁出去吧!"卻又嫁誰呢?村中不再有獨身後生,而去別村找,恐已來不及。嫘的大伯母想了想,眼珠一亮,道:"我有個本家侄子,是個樵夫,鰥居三載了,就住在咱村前面的香爐坪,因為家窮,膝下又拖著兩個孩子,總也續不上弦,我看不如把嫘嫁給他,他人雖模樣粗黑,長嫘二十歲,可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哩。"

  嫘父歎了一聲,道:"也只好這樣了。"

  如此,在頭遍雞尚未叫時,嫘的婚事就定下了。大伯母天未亮就已急趕至香爐坪去叫侄子準備迎親的轎子。黎明時分,嫘睜開眼,見母親燒好了一鍋水,傾倒進院中的大木盆裡。兩堆香木樹枝點燃了,懵懵懂懂揉著眼睛的嫘被母親脫光衣衫,父親和三個兄弟都已回避出去。嫘在這個散發著陣陣涼意的清晨赤足邁進木盆裡,驟然的熱流使她抱緊雙臂,快活地叫著,母親將她全身按在水中,開始一寸寸地揉搓她的皮膚。香木樹枝的青煙縷縷上升,在四周織起一層薄薄的霧靄,升騰的旭日在嫘的眼中模糊成一團,可有什麼關係呢?旭日正在上升,龍兒趕著他的羊群在朝青草披拂的山上去,過一會兒,當嫘去桑園採桑時,會給龍兒帶去一塊米糕。嫘甜甜地笑了,熱水浸得她舒適地眯上眼,母親的手臂一下一下柔緩而有力。母親又解開嫘頭上紮得緊緊的小抓髻兒,開始漂洗她的長髮。

  兩堆香木枝熄滅了火焰,最後一縷輕煙歎息一般落在餘燼上。嫘笑盈盈地由木盆上立起身,潔白的身子迎沖著早晨新鮮的太陽光,母親用麻布擦乾她身上的水珠,為她穿上一件顏色繽紛的錦衣。嫘知道這件漂亮的錦衣是母親花了半年的工夫才織成的,原以為這是要交賦稅的,貧苦的農家女兒誰能穿得起這樣華美的衣裝呵!嫘激動得一顆心怦怦直跳。母親又在為她梳理長髮,沾桂花油梳抹得亮光光,嫘的頭髮又濃又密,長及足踝,嫘母撩起沉甸甸香軟軟的頭髮開始綰起來,嫘母手臂盤動著,頃刻,一大團烏黑的雲鬢堆在頭頂簇擁著嫘那張粉白的面容,嫘母再拿出一支精美的竹簪插進發叢固定結實。直至此時,嫘才驚喜地明白:母親原是在為她行成人的"簪禮"呢!

  這個早晨,嫘成人了!

  嫘在心中唱著歌,當姊妹們在院外喚她去桑園時,嫘驕傲地推開院門。

  "哦!"小姊妹們驚叫,睜大眸子望著陡然間變了模樣的嫘。

  "我已綰發插簪了!我——"嫘喘了一口氣,清脆道:"成人了!"

  正午時分,大伯母帶著她的侄子,那個面皮粗黑、腰寬膀闊的樵夫走進寶坪村,貧窮的樵夫一時籌措不到迎親的轎子,只借了頭半老的驢子,就匆忙牽了它來了。嫘的父母把新婿迎進家門,這時,村人才恍然:十三歲的嫘要出嫁了。

  嫘已經懂得嫁人意味著什麼,就意味著與這個臉面像樹皮一樣粗陋的樵夫一個鍋裡吃飯,一個鋪炕上睡覺,為他生養兒女。嫘不禁放聲大哭。嫘母亦垂淚對女兒勸道:"不是為娘心狠,他眼不瞎,耳不聾,腿腳齊全,身子骨硬實,面貌憨厚,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漢。你跟了他,雖喝芋粥住草棚,可也總比欽使大人把你選到長安城去住冷宮好呵!"

  "什麼是冷宮?"嫘抽泣著問。

  "冷宮啊,就像一眼黑洞洞的大井,皇上把你關在裡面,一輩子也出不來。"嫘母訴說著想像中的冷宮。

  嫘忘記了哭,瞪著一雙淚眼再問:"那大井裡不點燈嗎?冬天也不生火嗎?"

  "對,不點燈也不生火。"

  "皇上為什麼要關我?"

  "皇上關了好多年輕的姑娘,皇上娶了她們,可她們都見不著皇上。"

  "皇上為什麼不去見她們?"

  "皇上見不過來,他娶的姑娘太多了,他把姑娘鎖進一眼眼黑井裡,看不見太陽,看不見月亮,也不許你回來看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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