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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楊宣封事的最後一句是這麼寫的:「時登高遠望,獨不慚於延陵乎?」

  延陵是漢成帝的陵墓,楊宣是在問哀帝登上高處向延陵望去的時候,難道不覺得心中有愧麼?

  這句話哀帝當然不好意思再念出來,不過,他倒真覺得自己有點兒對不起王老太太,七十歲的人了,身邊連個親近的人都沒有,自己這幾年又一直跟董賢膩呼,實在也顧不上怎麼照顧她,如今既然有人提出王莽被遣就國跟這次日食有關,那就召回來好了,總比讓王嘉在那兒胡說八道強得多!

  當然,召回來只能以「侍太后」的名義,絕不可以像周護他們建議的那樣,幫著朕治理國家,朕又不是小孩子,歷史的教訓值得警惕,當年王莽是怎麼跟朕對著幹的,朕還沒全忘掉呢!

  即使只是回京侍奉姑母太皇太后,這對王莽來說已經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偉大勝利了。當他奉詔從新都城回來,一踏進闊別三年之久的長安,捲土重來的感覺油然而生。

  「啊,長安!我王莽又回來了!」

  如果不是風塵僕僕旅途勞累的話,王莽一定會吟一篇大賦,好好抒發此時此刻自己的激動心情。雖說自己這方面的天賦並不咋的,但畢竟當年在黃門郎任上,跟漢賦大家揚雄、還有劉氏第一才子劉歆有過很深的交往,詩詞歌賦的一般知識還是學到了一些,吟個賦什麼的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吟不好,還吟不壞嗎?

  可是,當他安頓下家眷,叫上三叔平阿侯王譚的兒子中常侍王閎一道,進宮去拜見太皇太后王政君的時候,這種愉快的心情,不說掃蕩殆盡,也已經七零八落了。

  在堂弟的馬車上,王莽聽王閎講了一路,不是丁、傅兩家怎麼作威作福,就是董賢怎麼舉家邀寵,聽得王莽直搖頭:「想不到,真想不到!才三年的工夫,大漢的病又沉重了這麼多!一個傅家,一個丁家,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如今再加上一個董家,大漢的日子好過不了了!」

  王閎不願意破壞堂兄難得的好心情,關上了話匣子,不說了。

  「咦,怎麼不說了?對了,你是怕哥哥我聽了生氣,對吧?不礙事兒的,你說,我不生氣。這幾年,在新都那個鬼地方呆的,人都呆傻了,朝廷大事一點兒也不瞭解,特別是什麼花絮啦,什麼小道消息啦,什麼內幕新聞啦,沒人跟我念叨!你是我們王家所剩無幾的還在朝中任職的人之一,中常侍嘛,知道的第一手材料多,要是不打算作為獨家新聞賣給記者的話,就挑幾樣說給我聽聽,我愛聽著哪!」

  王閎想了想,挑了一件高興的事,向堂兄報喜訊:「您知道不知道,那個老東西快不行了!」

  王莽興奮得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腦袋碎地一下磕在了車頂橫樑上,疼得他哎喲一聲:「哎喲!你說的不會是永信宮那個什麼皇太太後傅老婆子吧?」

  王閎一笑:「除了她,還有誰能讓您這麼激動?」

  王莽也覺不出腦袋上還頂著一個剛磕出來的大包呢,眉飛色舞:「她這叫自作孽、不可活!當初要不是為了她,我還不至於在上尊號的事情上得罪了皇上,在新都那個鬼地方一呆就是三年!這下可好了,那個了太后已經翹了辮子,她再一蹬腿兒,丁、傅兩家的勢力就成了沒娘的孩兒,掀不起多大的風浪了!大漢有救,大漢有救了!兄弟,哥哥我這可不是幸災樂禍,實在是傅老婆子忒霸道,她一天不死,大漢就沒一天安寧日子!」

  王閎半信半疑:「丁、傅兩家是皇上的外戚,就算傅老婆子死了,皇上不也照樣優待他們?怎麼會樹倒猢猻散呢?」

  王莽拈著長須笑了:「兄弟,這你就不明白了,丁家、傅家雖然都是皇上的外戚,可他們自己不團結,丁明、傅晏兩個大司馬,誰聽誰的?傅老婆子一個女流之輩,在後宮撚酸吃醋是行家裡手,可要說起玩政治,她還欠點火候!她以為讓皇上並設大司馬是好事呢,哼,這叫兩雄並立,犯了兵家大忌!這會兒她活著,怎麼都好說,哪天一咽氣,這兩大司馬都得給撤嘍!」

  王閎也受了王莽情緒的感染,眼睛裡放出光來:「您是前任大司馬,有豐富的執政經驗,現在皇上又親下詔書把您召回京師,您看,丁明、傅晏下臺之後,您會不會重掛大司馬將軍的印綬呢?」

  王莽搖搖頭:「事情沒那麼簡單!關鍵在皇上那兒。他以為我看不出來,召我返京不過是替這次日食找個說詞而已!他心裡的大司馬,恐怕早就定好了!」

  「誰?」

  王閎很想知道王莽說的是誰,他挺佩服自己這位堂兄,別看在新都窩了三年,說是什麼消息都聽不著,可人家腦袋就是好使,那叫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

  王莽笑而不答,看著路邊一座富麗堂皇的府第,下巴頦一揚:「這是誰的宅子?都蓋到了未央宮的北門外了!」

  王閎恍然大悟:「您是說高安侯董賢?皇上原來有擢升他為大司馬的意思!怪不得呢,皇上前幾天為益封他食邑的事情對丞相王嘉發那麼大脾氣!」

  王莽來了興趣:「王嘉又是怎麼回事?等拜見完太皇太后說給我聽聽!」

  這時馬車已經馳到了未央宮北宮門,兩人下了車,王閎是中常侍,有令符,王莽是奉詔侍奉太皇太后,宮門侍衛早已接到通知,所以根本沒問他們,就讓他們並肩進了宮門。

  王政君這年已經七十出頭了,在她身上早已沒有了當年那個穿著鑲邊紅裙少女的風采,在經歷了喪夫亡子親屬凋零的若干次打擊之後,她的精神和肉體都蒼老得不行,讓王莽鼻子一陣陣發酸。

  「侄兒王莽叩見太皇太后!」

  王政君睜開老眼,抖抖戰戰扶起侄兒:「好,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王莽忍住心頭的酸楚:「姑母,您,您老人家身體還好吧!」

  王政君點點頭:「倒還湊合。你們老太太怎麼樣?」

  「謝您惦記,侄兒母親尚還安泰,這幾年在新都城她一直念叨著您,天天給您燒香祈福呢!本來她要一起來的,在道上感了點兒風寒,就………」

  「唉,也真難為我那可憐的弟妹了,就沒享過什麼福,好容易盼著兒子成了大器,又跟著到新都去受了三年的罪!巨君啊,是姑母沒能耐,沒能保住你的職位……」

  王莽趕緊擺手:「太皇太后不必如此,其實,侄兒以為,這三年的新都,侄兒沒有白呆,不光結交了不少名士,對百姓的疾苦、吏治的得失,也比在京城時瞭解得更深了。這就是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

  王莽並不是寬慰姑母,事實上,新都的幾年韜光隱晦,使得他在政治上更加成熟了,這對他今後重入政界絕非壞事。而且,作為一個政治家,或者說是想成為政治家的人,只瞭解皇上眼皮子底下屁股蛋子那麼大點兒的天地是遠遠不夠的,這種地方早就不是廬山真面目了。京師是國家的門臉兒,只有糊塗到家的皇上,才會不下本錢拾掇門臉兒呢!

  王政君見王莽想得挺開,心裡的歉疚才平舒了些:「話是這麼說不錯,可這幾年,你也吃了不少苦,你瞧瞧你,都有白頭發了……」

  王莽笑笑:「您以為侄兒還是小孩子哪?侄兒今年都四十四了,也該長白頭髮了!」

  王政君扳著手指數了數:「我是孝宣皇帝甘露二年(公元前52年)入的太子宮,轉年有了驁兒,那年我才二十出頭。孝元皇帝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驁兒六歲,你娘生了你。那年,濟南東平陵咱王家祖墳出了異兆,墓門梓往枯木萌枝,枝葉繁茂,一直長到了墓室之外。都說這是咱王家興盛的吉瑞,唉,一晃四十多年了,咱們王家是歷經興衰,到如今,朝中已經幾乎看不到王家什麼人了!我也老了,也沒那個心氣兒了,看著丁、傅、董三家瞎折騰,把朝政弄了個烏七八糟,也沒心思去理會他們了!我只盼著他們別鬧得太出格,好歹讓我蹬腿之後有臉去見先帝、皇兒和大漢的列祖列宗,就算沖北燒了高香了!」

  王政君說得是十分動情,惹得王莽也酸了鼻頭、痛了心頭:「姑母您也別太難過,有道是世事滄桑,風雲變幻,誰又敢擔保丁、傅、董三家沒有拔蠟吹燈的那一天?於今之計,您最好的辦法,就是好好保養身體,以不變應萬變,但將冷眼觀螃蟹,看它橫行到幾時!有句老話說得好,不怕現在鬧得歡,就怕秋後拉清單!這一筆一筆的帳,都給他們記著,總有秋後算帳的時候!」

  王閎自打進了王政君的長信宮,就一直沒機會插上話,這會兒好容易逮著他們喘口氣兒的機會了:「姑母,巨君堂兄是咱王家的千里駒,您還不找個機會跟皇上說說,讓堂兄重入朝堂!咱還不是驕傲自滿,就董賢、丁明、傅晏他們幾個,綁在一塊堆兒也不是堂兄的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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