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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史丹一聽有門,由駙馬都尉改口稱卿了,顯然緩和多了。於是,不慌不忙,娓娓而談:「太子聽說王叔薨了,中心欲碎、五內幾焚,在桂宮就已哭死過去三回,灌了五六碗參湯才算搶救過來,今天聽說君臣弔喪行兇禮,一大早就催著內侍備車,光手帕就預備了兩打,準備大哭特哭一場,還說要不是為了大漢江山,他也跟著王叔一塊去了。是老臣百般告誡,臣說今日之吊,萬不可忘情慟哭,不為別的,只為萬歲您新蒙喪弟之痛,正在感情脆弱之際,太子要是大哭了,定然感傷陛下,惹得陛下呼天搶地那麼一哭,豈不于龍體有害?陛下大病初愈,哭壞了身子,那不是國家的重大損失嗎?聽臣這麼一說,太子才決定強忍悲痛,才會有方才這般神態舉止。陛下,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真情表露不難,強顏歡笑卻是大不易呢!您沒見今天太子那個難受勁兒?那容易嗎?臉憋紫了,眼憋腫了,嘴角都繃得不會動了,嗓子眼兒也堵死了。這不,到您這兒來之前,老臣還在給太子按摩呢!陛下,太子忍受了這麼大的痛苦,擔著不被人所理解的風險,他為了誰呀?還不是為了您的龍體?為了咱大漢的江山!這樣的繼承人,您說是不是打著燈籠也沒地兒找去?太子要是再算不上大慈大仁,那天下還有誰配稱慈仁二字——當然您除外,太子他再慈仁,也是您教導有方,言傳身教,以身作則,身體力行,身敗名裂……對不起,這詞兒擠一塊了,身敗名裂沒有啊,應當是身……身……這個身神審慎申嬸深……」

  史丹一通雲山霧罩,弄得元帝沒了脾氣:「今日風大,表叔當心別閃了舌頭!」

  「表叔」?史丹聽見這一聲,算是徹底放了心,哈哈,滿天雲霧一風吹啦,不過老先生既然登了場,是真是假總得把戲唱完了:「陛下,太子今日吊而不哭,說來說去還是老臣的責任,您要是還不消氣,就請問臣的死罪!反正臣已年邁,活著也是浪費國家的糧食,能以老臣之死,還太子清白,臣死得其所,死而無怨!」

  說完,啪的一聲,雙手把冠一除,露出皤然白髮一顆老頭,在元帝眼前晃了兩晃,潛臺詞是:「陛下,腦袋在此,您讓人動手摘了去吧!不過,您好意思嗎?殺了我這忠心耿耿的老臣,您得落一個不慈不仁的駡名,這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子嗎?」

  元帝遇上這麼一位咬不動嚼不爛的主兒,還真是一點轍也沒有:「您這是幹什麼?太子這麼慈仁,也有表叔您的功勞,問您的死罪?豈有此理!賞還賞不過來哪!內侍,把鄯善國進貢來的甜瓜拿倆來,給朕的表叔嘗嘗新鮮、敗敗火氣!不過您可少吃,這洋玩藝咱中國人吃不慣,別鬧肚子,您要是有個不測風雲,可沒人再給太子辯護了!」

  「謝主隆恩!」

  史丹捧著甜瓜回轉桂宮,劉驁一看就樂了:「表叔公辛苦了,您這是打那兒弄倆金瓜蛋子來?」

  「什麼金瓜蛋於?這叫甜瓜,是西域鄯善國的貢品,皇上賞下來的。」

  「賞給您的?那您吃吧!」

  「老腸老胃的,我哪兒敢吃!我這是特地拿回來給殿下吃的。」

  「表叔公真夠哥們兒!莽表弟,來!咱哥兒倆開開洋葷!」

  看著小哥兒倆吃得那麼香甜,史丹心頭卻泛起了一絲憂慮:「吃吧,我的太子小祖宗!您就這麼混吃悶睡,早晚有一天讓定陶王奪了您的皇位繼承權!」

  史丹的憂慮決不是杞人憂天,就在吊叔這場風波過去不久的竟甯元年(公元前33年),元帝舊病復發,眼看不治,繼承人問題再一次被提上了議事日程,劉驁的皇太子地位也再一次受到了衝擊。

  這回元帝的病可不是鬧著玩的了,他自己感覺元氣一天比一天少,死期一天比一天近,全國的名醫集體會診,結果只有四個字:「預備後事。」

  就在元帝病危期間,特許在他左右日夜視疾的只有兩個人,傅昭儀和定陶王劉康,連皇太子劉驁也很少有機會進見。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危險的信號,史丹急了,仗著自己跟隨元帝多年,他終於獲得了「以親密臣得侍視疾」的難得機會。

  皇帝病危是絕對的「關鍵時期」,傅昭儀、劉康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候在元帝榻前,熱切地期待著。

  期待的事情並不算多,只有區區的兩件。一件當然是冠冕堂皇的,那就是祈求列祖列宗過往神靈保佑,讓元帝早日康復。但這件事在傅仙音母子倆的心中最多只占百分之三十還弱,無非是盡人事以聽天命而已。而占百分之七十強的另一件就不那麼宜於公佈了,那就是希望元帝在閉眼蹬腿之前,兌現他在天籟苑軟香榻上的諾言,把傳國王璽親手交給定陶王劉康而不是皇太子劉騖。這是傅仙音母子的最大心願,為了促成這一心願的早日實現(必須早日,因為元帝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每一分鐘都比金子還要貴重),母子倆做了嚴密的分工,傅仙音的崗位職責主要是用言語、用眼淚來糾纏,要糾纏得元帝情願去死也不堪忍受這種感情折磨;而劉康的重要使命則主要是用行動、用孝心來感動,要感動得元帝又捨不得一死而拋下這麼可愛的好孩子。

  這一番苦功沒有白費,在這種讓人死不了、又活不成的兩面夾擊之下,元帝終於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博仙音母子倆的圈套,他把尚書召到了榻前,仔細地詢問當年漢景帝廢太子劉榮而立膠東王的故事。

  膠東王就是後來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由於他在位期間的豐功偉績,使得這一次廢立得到了肯定。元帝在病危之際詢問此事,顯然是要效法景帝,廢去現在的太子劉騖,而改立他一向愛寵且跟他志趣相同的定陶王劉康。

  傅仙音距離她的目的只有一步之遙了。她慶倖,她欣喜。

  但慶倖和欣喜都來得稍稍早了那麼一點點,過早的慶倖和欣喜使她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不該在廢立沒有成為事實之前就鬆懈了戒備,讓史丹這老傢伙前來探視,更不該離開元帝的病榻回天籟苑去休息的確已經熬得快垮掉的身體。如果那時候她能夠預知史丹的探視會毀掉她所精心佈置的一切的話,她就是累死困死也要堅守崗位的。

  只可惜世界上什麼都有的賣,唯獨後悔藥萬金難求。如同當年軟香榻一場香眠曾為她帶來無限榮華一樣,這一次小憩同樣也改變了她後半生的命運,當然還有兒子劉康一生的前途。

  史丹卻很好地利用了她在軟香榻上倦臥的時間,或者更形象地說,是利用了老虎打盹的機會。

  史丹來到元帝寢殿,二話沒說,直奔臥室。

  在病榻前,他跪倒就哭,把獨寢的元帝從昏睡中驚醒,他的眼淚還在小河流水嘩啦啦。

  「表……叔,朕……尚有……時日……,不要……悲……傷。」

  元帝當真不行了,說話已是一言三頓。

  「陛下,臣不是哭陛下,是哭大漢江山!」史丹老淚縱橫,邊哭邊叩頭,一顆老頭撞得地面砰砰作響,雖是鋪了青蒲席墊,也無濟於事。

  「大漢……江山……何……慮,」

  「陛下尚不知曉麼?唉,大漢江山危矣!嗚……」

  一聽到事關江山的安危,元帝縱在彌留之際,也不得不強掙病體,暫攏精神:「駙馬都尉莫要悲啼,一五一十地與朕奏來。」

  元帝果然「忠於職守」,頓時氣也有了,話也連貫了。

  史丹知道時間緊迫,必須趕在傅仙音母子回來之前把話說完,便不再嗚咽:「皇太子劉驁以嫡親長子而立,已經有十多年了,事實已經得到天下的認可,在百姓心目中,大漢的皇太子沒有別人,都甘願以臣民的身份追隨太子。可是定陶王又一直受到陛下的寵愛,這種情況使百姓不明就裡,所以,現在全國上下、市井街巷中流言四起,都謠傳您有廢長立幼的意向,要真是您有這種打算,百官公卿以及平民百姓,必然會認為您這是病中的亂命,一定會以死相爭拒不執行。這樣一來,天下豈不大亂?老臣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辦法可以試試,也許可以挽救這種局勢。」

  「哦?說來朕聽!」

  「天下都知道,老臣奉詔護佑太子,也都認定老臣必然會領頭抗拒您廢立的詔命,老臣的辦法,就是請您將老臣賜死,以向天下表示陛下廢立的決心!以老臣與陛下的淵源,違抗聖命尚且要以死來作為代價,天下人誰又敢以身試法!這樣,犧牲老臣一條賤命,卻可以順利實現陛下廢立之舉,從而穩定天下局勢,豈不是于國家大大的有利!只是,老臣要先走一步,臣實在捨不得陛下您哪!不過沒關係,臣在黃泉路上會苦苦等候,一定要繼續侍奉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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