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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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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開始後悔了,後悔不該獨自離開寢殿,到這裡來自尋煩惱。 若是還在寢殿,至少可以命宮人送上一盞冰鎮的桂花酸梅湯,消一消暑氣的煎熬,而現在,連個打扇的人都沒有! 就在元帝悔意陡生,準備「擺駕」回宮的時候,突然,有一縷「清風」撲面而來,使他頓感暑熱漸消。 這當然不是老天爺對這位天子的特殊照顧,為他造出一個涼爽的小氣候,好讓他舒舒服服地在滄池邊多呆一會兒。 如果是那樣,老天爺未免會有拍馬屁的嫌疑了。 但「清風」卻縷縷不絕地撲向劉奭,這又是千真萬確的。 而且,這「清風」不是撲向劉奭的臉上、身上,而是直接灌到了他的心裡,這使元帝愈發感到奇怪。 他不禁站起身來,四下尋找著這股源源不斷的「清風」的「風源」,當他的目光掃向池邊不遠處一所小巧的庭院時,他才明白,他要找的其實並不是「風源」,而是「聲源」。 沒錯,是「聲源」,因為那令元帝心曠神怡的東西,並不是「清風」,而是樂聲,是一個少女婉轉歌喉,伴著低回幽清的古琴在如訴如泣地吟唱著。 元帝排開叢生的蔓草,踏著狹窄的花徑,向發出那歌聲琴聲的小小庭院走去。 院門關著,顯然主人並沒有想到會有雅客造訪,更沒有想到這位聞聲而至的雅客會是當今天子。 元帝在粉牆外面停住了「龍步」,他不願意因為自己的叩門而打斷這美妙的歌聲,更確切地說,他不願意因為聖駕的到來而破壞現在這樣淒美幽深的藝術境界,他是個深通音律的人,他知道這種意境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那少女的歌聲與琴聲仍在不斷飛出粉牆,落入元帝的耳中,他聽得出來,這是那少女在自彈自唱,因為歌聲與琴聲是那樣合諧,那樣天衣無縫,非出自一人不可,兩個人的合作,總是會有隙可尋的。 那少女彈唱的是《安世房中歌》,這是一套組曲,相傳為漢高祖劉邦的唐山夫人所作,共有十七章,每章或十句、八句、六句不等,現在那少女正彈唱其中的第二章:「 七始華始,肅倡和聲。 神來宴娭,庶幾是聽。 粥粥音送,細齊人情。 忽乘青玄,熙事備成。 清思眑眑,經緯冥冥。」 這一章的歌詞,譯成現代漢語大概是下面這個樣子:「 從開天闢地那一天起喲,就有了和諧的歌聲喲。 如今神仙齊聚喲,也來把我的歌兒聽喲。 我誠恐誠惶地輕聲唱喲,傾訴我的衷情喲。 眾神駕著青雲遠去喲,敬神的禮儀已經完成喲。 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喲,在天地間回旋升騰喲……」 這首本來是敬神用的曲子,經那少女一演繹,竟唱出了分哀怨的意味,難怪元帝聽了之後,會覺得清涼如許。 他不禁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低回悱側地和了起來:「只剩下我的幽幽清思喲,在天地間回旋升騰喲……」 院內的歌聲琴聲戛然而止,那少女略帶恐慌的聲音顫抖著出來:「你,你是什麼人?」 劉奭隔著粉牆回答,他故意要把自己的身份搞得撲朔迷離,以便和這歌聲的深遠意境相吻合:「我麼,我就是駕著青雲來聽你歌聲的神呀!」 少女嬌聲呵叱:「什麼神啦鬼啦的,你別胡說八道!你是哪裡來的野小子,敢到皇宮內院撒野,看我不叫太監來打斷你的腿!」 劉奭倒被這挺有性格的女孩子給吸引住了,他默默地想:「這是朕的哪一位姬妾?怎麼不記得在這小院裡朕安排了誰來居住呢?聽她那美妙的聲音,想來模樣也錯不了,而且,這種妖媚還帶有幾分潑辣的女孩子,倒挺對朕的脾氣咧……」 他就這樣犯著嘀咕,半天沒出聲。 院內那少女半天沒聽見動靜,以為這個「野小子」被打斷腿的威脅給嚇跑了,就悄悄過來。想打開門朝外面看看。 劉奭聽見腳步響,從冥思中清醒過來,連忙蹲下身子,隱在牆邊濃密的花叢裡,透過花枝偷眼去看那少女。 少女的玉手輕輕打開門,探出螓首向門外看了一看,見四下沒人,嗔怪著吐出一句:「討厭!人家正唱得帶勁,平白無故給打斷了情緒,又得醞釀半天兒!」 說完,囁著紅撲撲的美麗小嘴扭回去了。 人是回去了,可院門卻留著沒關,不知是故意的還是疏忽了,反正是給元帝留下了一個絕好的可乘之機。 元帝從那半掩著的院門斜進身於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夏日午後的偶遇會產生什麼綺豔的故事,他只是覺得這個有著美妙歌喉的女孩子,也許會和他在音樂方面找到某些共同語言。 但是共同語言的融匯貫通,還會引起心靈共鳴,甚至發展到身體的結合,這一點,他就沒想到了。 其實想到沒想到都沒有什麼關係,一切順其自然,必有絕佳結果,兔子,等著瞧! 這是一個幽靜素雅的小院,院子雖然不大,卻拾綴得很潔淨,院子裡有一架葡萄,葡萄架下有一個魚缸,魚缸裡幾條紅色小魚兒正懶洋洋地慢慢遊動著。 葡萄架邊,有一個青石條案,那張曾被美人拂動過的焦尾琴,此刻正靜靜地躺著,只有元帝知道,剛才那纖纖的玉指,曾經在哪幾根弦上撫過,想必,被玉指撫過的地方,還遺留著佳人的芳澤。 他輕輕走到琴邊,果然,在他猜想的那幾處,依稀可見幾點殷紅,那必是美人玉指尖上被弦兒蹭下來的豆蔻了。 元帝這時倒情願變作那幾根琴弦,也好沾一沾麗人的馨韻。他只是不明白,這樣一位色藝雙絕的美麗富人,怎會在他腦海裡連一絲一毫的印象也不曾留下過。 雖然只在粉牆外窺聽了佳人的一曲哀歌,但元帝卻仿佛已經深窺了她的內心。他斷定,這是一個幽居深宮、未睹天顏的懷春少女,她的心中,一定藏有許多幽情要向人傾訴,元帝倒真想做這樣的人,靜靜地,靜靜地聆聽少女的心聲。 即使無緣聆聽美人傾訴衷腸,他也還想再欣賞到她的哀婉歌聲,再退一步,那怕是她那半嗔半怨的責怪語聲,元帝也盼望能夠重現在這所小院裡。 可是,元帝進院這麼半天兒了,那少女卻連個影子也不見,難道她真的是個仙女,能上天,能入地,上天入地從這個院子裡消失了?否則,即使是進了哪間屋子,也該有個響動才對呀? 元帝的疑慮很快消逝了,因為,他所盼望的「響動」出現了,那少女既沒有上天,也沒有入地,她就在院中的某一間屋子裡,在做著凡人夏天都做的一件極為普通的事——洗澡,或者說得文雅些,她在沐浴。 佳人,即使是沐浴,那聲音也是非常動聽迷人的,元帝此刻聽到的,就是這種動聽迷人的「天籟」。 他聽到了高山流水,聽到了深谷溪迴,聽到了飛瀑湍湍,聽到了春雨綿綿。 那香湯沖洗美人雪膚的聲音,在元帝耳中,幾乎成了一曲渾然天成的仙樂,他聽得出嬌軀何處豐腴,何處玲瓏,何處錯落有致,何處平滑無礙。 換了別的男人,也許早就要學逾牆的登徒子,沖進屋去,向弄出這美妙聲音的音樂大師,當面表示傾倒之情了。 膽怯一點的,大概也會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從門縫裡、從窗隙中探索一下,到底是什麼新奇的樂器,居然能演奏出這般妙樂? 元帝卻不是這樣,他只是眯上眼睛,靜靜地聽著,完完全全地陶醉在這「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天籟之中了。 如果永遠是這種高山流水,大概一切也就平淡無奇了,但令人憤恨的是,那「仙樂」突然變得遲澀起來,大概「樂師」發現了「樂器」上的某一處美玉之暇,用力揉搓著它,玉掌與柔膚磨擦的動靜,撩撥得大漢天子也難抑心頭暗火,周身的汗毛都如槍般地聳立了起來。 揉搓到忘情處,「樂師」竟嬌聲呻吟起來,想必是撥錯了哪一根弦,「旋律」全亂了,連我們這位不請自來、尊敬聽眾的心弦,也給拔得亂七八糟,烏煙瘴氣。 他終於不甘再當聽眾了,他也要體現體現參與意識,用句古人在這種時候常用的詞兒,他「技癢難捺」了! 但天子畢竟是天子,而且是精通音律的天子,他的「參與」,自然也要用優雅的,合乎他的身份的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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