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陶淵明 | 上頁 下頁 |
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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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對陶詩意境的嚮往與再造,並不能說明他們對陶淵明的創作成就至為折服,僅僅是將陶理想化以寄託自己的心意;若他一直是一帆風順,他是不屑于陶淵明的那種無所作為的庸碌人生和因不能為而不敢為的生活態度的。另外,崇古好古的風尚使後世文人對前人總是不吝溢美之辭,在古人中獲取一種惺惺相惜、顧影自憐和孤芳自賞的淒美感覺。歷代文人對陶的態度不足以作為我們今天評價陶淵明的標準。總的來說,陶詩在某一範圍內是極好的詩,陶詩中也有普遍意義上的極好的詩,但綜觀文學史上的星斗,陶淵明的創作成就不在最高之列。 那麼,陶淵明愈到後世愈為人們所推崇,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是歷史的誤區呢?當然不是這樣。陶淵明的文學史地位是歷史形成的,我們也應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他的成就與地位。他的詩與李杜相比縱然稍遜一籌,但在同時代卻毋庸置疑是別具一格、凡眼難識的極品。而且他開一派田園詩新風,對後代詩人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他將他率真任情的人生態度通過他的詩表現出來,在一代代作家的心靈中引起回旋不絕的共鳴,這樣的詩的意義已超出了詩本身。所以縱然他的許多詩尚顯幼稚、簡單,可這正有如人的童真一般可貴。 那些在滾滾紅塵裡掙扎不休的遷客騷人,其詩其文也常常蒙上了塵垢,在飽經風霜之後驀然回首,這才體會得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真意,這才嚮往「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的田園,這才渴盼追隨陶淵明返樸歸真。陶淵明的人品心性為人景仰,其詩作為其獨特心性和品行的寫照,因之也增色增彩,而這人品與詩品已經混融難分。他的淡泊堅貞融入他的詩中,外化為其詩中那種天然真態的一部分。人們對其人的神往與其詩文的喜愛也一致不可分割。這樣的人造就了這樣的詩,這樣的詩奠定了陶淵明一代隱逸宗師、田園鼻祖的文學史地位。 陶淵明對中國文學的貢獻,主要在於他創造了田園詩的新形式,以其獨特的內容、個性與風格影響著後代詩人的創作。 歷代文人都自覺或不自覺地接受著他的影響。清人沈德潛《說詩論語》中分析了唐代王維、孟浩然、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等著名詩人對陶詩的學習與借鑒:「陶詩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閑遠,儲太祝有其樸實,韋左司有其沖和,柳儀曹有其峻潔,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 由於陶淵明的影響,唐詩遂成山水田園一派。 陶淵明對中國文化的影響,在於他詩文中顯示出來的心境與處世態度對後世文人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後世文人主動接受而非被動感染的,或者說是他們與陶淵明的相通暗合,從陶淵明那裡找到了共鳴而強化了自己的某些個性、思想。不同的人從陶淵明那裡得到的人生啟示也是不一樣的。如陶淵明「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高傲姿態,對李白「豈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叛逆精神有很大影響,而王維從中得到的卻是「一慚之不忍,而終身慚乎」的消極教訓。 同樣的人在不同時期對陶淵明詩文中體現出來的人生態度反響也不同。如蘇東坡,一生把陶淵明視為自己的良師益友,不但愛好其詩,更仰慕他的為人,極為推崇陶淵明堅持文人氣節的高尚品質,對陶淵明《飲酒》詩中「吾駕不可回」的姿態給予很高評價。在蘇東坡精神苦悶或無可奈何之時,陶淵明「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嘯傲東軒下,聊複得此生」之類的詩句,對他遁世獨善、逃避現實的思想的發展,也起過推波助瀾的作用。 很多知識分子在他們政治失意或漸近晚境的時候,往往到陶詩中尋找精神寄託,與陶淵明產生感情的共鳴,而忽視其積極進取的一面。 陶淵明的思想本就存在著積極有為和無奈避世的矛盾,在他一生中也有著早年大濟蒼生到晚年固窮守節的變化。他對後世文人的積極或消極的影響,並非完全取決於他本人的作品與他的思想行為,與受影響者本人不同時期的處境、心態也有聯繫。從這一意義上來說,陶淵明的命運與心態在某種程度上是中國文人的代表。他的詩主要是描寫自己的人生歷程和心靈歷程的,所以理解了他的詩也就理解了他,也理解了大多數中國文人,那些始終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掙扎,時而春風得意時而沮喪消沉、時而豪情滿懷時而放誕不羈、時而怨憤不平時而自慰自安的註定不會遂心不會滿足不會平靜的中國文人。 陶淵明的詩文,作為文學殿堂的珍品,至今仍為人們喜愛。他的桃花源世界歷經千餘年的人事變遷,今天仍像一個童話那麼清新、美好而浪漫。毛澤東的詩句「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既表達了對千百年來中國人民夢寐以求的人間樂土的無限嚮往,更表達了把它變為現實的幸福田園的美好願望和堅定信心。 陶淵明「生也艱難,死如之何」的哀歎已經遠逝了,他的詩文卻將世世代代流傳。他那恬然沖淡、醇郁深遠而偶現崢嶸的意境,及其顯示出的率真任情的個性,將給一代代人以一種精神的慰藉和鼓勵,以及美的啟迪和趣的享受。用詩人自己的話來說正是: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 [本書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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