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石達開-天朝悲歌  | 上頁 下頁
九一


  第二年(咸豐十年)二月,是翼王三十虛年壽誕之期,當地民眾紛紛前往翼王府祝壽,這是寶慶兵敗之後,翼王軍事生活較為安定的時期,達開心情也比較好。三月間,曾與宣嬌及文武將佐張遂謀等同游慶遠府城北門外的北山白龍洞。山勢巍峨峻拔,鬱鬱蔥蔥,氣勢非凡,登頂眺望,全城景物一覽無遺。山腰古木森森,環抱一洞,洞口高敞,洞外頗有摩崖石刻,皆是浮雕佛像和前人詩文,其中不乏佳作。進洞之後,則幽深曲折,寒氣逼人,鐘乳下垂,形狀瑰異,目不暇接,如入仙境。洞內也有宋明以來石雕碑刻,翼王等徘徊欣賞,興味盎然。於是在山上席地而坐,飲酒笑談,似乎人間已無兵爭之事。

  宣嬌自入廣西後,心情憂鬱,時時抱著厭世的情緒,周圍一切都不感興趣。對達開也從熱戀而落入極端失望的境地,感情危機時時潛伏,一旦沖決最後一道感情維繫的細鏈而爆發,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雖則同游白龍洞,其實目無所見,耳無所聞,神情淡漠,無處不感觸,無處不憂傷。堂堂太平天國翼王,數十萬大軍的統帥,如今窮途末路,只能率領殘兵敗將,在這個窮荒偏僻的地方躲僻清軍的兵鋒,豈不令她悲酸傷懷,何時是個了局?

  達開比較曠達,對前途依然充滿了信心,他擺脫了時時煩擾他的軍心渙散、部下離隊回朝、糧食短缺的困擾,苦中作樂,即席寫了一首極有氣勢頗能體現民族英雄風度的好詩,也是留傳至今的翼王惟一的一首真詩。

  挺身登峻嶺,舉目照遙空,
  毀佛崇天帝,移民復古風;
  臨軍稱將勇,玩洞羨詩雄,
  劍氣沖星斗,文光射日虹。

  眾文武元宰張遂謀、地台右宰輔石蔡親、戶部大中丞蕭壽釭、吏部尚書孔之昭、精忠大柱國朱衣點等人紛紛賦詩唱和,(此時翼王已改變了原來天朝的官制,自定一套官名了)。

  回城後,達開又為白龍洞題壁詩寫了序文:

  太平天國庚申十年,師駐慶遠。時于季春,予以政暇,
  偕諸大員巡視芳郊。山川競秀,草木爭妍,登茲古洞,
  詩列琳琅,韻著風雅。旋見粉牆劉雲青句,寓意高超,
  出詞英俊,頗有斥佛息邪之概,予甚嘉之。
  爰命將其詩句勒石以為世迷仙佛者警,
  予與諸員亦就原韻立賦數章,俱刊諸石,以志遊覽雲。

  張遂謀命人雇了高手巧匠書寫詩文,刻于洞左石壁上,高約三尺有餘,寬約四尺半,詩書刻俱佳,為翼王留下珍貴的史跡。

  慶遠賦詩之後不久,廣西敵我形勢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清廷鑒於大批太平軍進入廣西,而天地會等起義軍亦此僕彼起,原任廣西巡撫剿辦不力,乃改派劉長佑接任廣西巡撫。長佑是湘軍元老江忠源的部下,接任後,改變作戰方針,先平各地零星起義軍,再與太平軍決戰。翼王在廣西的友軍逐漸被劉長佑軍擊潰,形勢孤立,而糧食奇缺,軍心離散,分往各地籌糧的部隊往往遭到地方強悍的團練所阻擊,一敗再敗。

  非翼殿直屬的兵馬見形勢不利,紛紛離隊,宰製傅忠信等首先率領所部「出江回朝」,由贛入皖,投入到李世賢麾下;後旗宰輔餘忠扶的部下殺了忠扶,離隊歸朝,但沿途不斷受阻,全軍覆滅;天地會花旗軍數千人也離隊輾轉投入到忠王李秀成的部下。而對達開打擊最大的是石鎮吉一軍進攻百色失敗,於三月十五日解圍撤兵途中,被土司團練沿途追殺,將士星散,石鎮常先被殺,石鎮吉、黃貴生擬回慶遠依附翼王,不幸在距慶遠二百里處,被安定土司俘獲,解往省城桂林遇害。石鎮吉雖然未和翼王在一起,但行軍始終互相呼應,牽制清軍,掩護翼王主力,起了相當作用,鎮吉覆沒,達開更孤單了。

  在這重重打擊的惡劣形勢下,劉長佑集中兵力于四月間向慶遠發動進攻,達開衡量弱不敵強,沒有交戰就於四月十九日撤出了慶遠府城,為了擺脫清軍的追擊,不斷向南寧方向轉移。半路上聽說忠王李秀成仿效翼王的圍魏救趙之計,先與左軍主將李世賢奔襲浙江,佔領了杭州城,調動清軍江南大營張玉良一軍一萬多人,遠道援救杭州,李秀成在城牆上遍插旌旗,卻甩下一座空城,悄悄回師突擊,與英王陳玉成配合,打破江南大營,悍敵張國梁兵敗丹陽,在南門外策馬渡河時落水而亡,欽差大臣和春服毒自殺,李秀成率師佔領常州、蘇州,成績輝煌,天朝中興,李世賢封了侍王,楊輔清也封了輔王。

  翼殿老弟兄得悉後悄悄議論,跟隨翼王已無指望,建功立業還應回到天朝,於是由右一旗大軍略擴天燕彭大順、精忠大柱國孝天豫朱衣點、觀天燕童容海等一再敦促翼王在廣西招足新兵,「出江回朝」,翼王不從(「燕」和「豫」是太平天國後期王以下,侯以上的爵位)。這天行到將近南寧的賓州地方,各軍不肯上路,翼王正在詫異,彭大順、朱衣點等六七十名將領來到翼王營帳前長跪泣別,說:「時勢如此,不得不出江回朝,請求殿下給一條生路,否則都將全部喪生在廣西了。」

  彭大順等都是忠心耿耿的翼殿心腹兵馬,他們被迫離隊,依然充滿了對翼王的眷戀之情,翼王長歎一聲,說道:「士各有志,我不能強留你們了,好好去吧,到了天朝,不忘努力殺敵,並為我問候京中同袍,說我翼王終有一天還是要打出廣西去的。」

  彭大順等泣道:「願殿下保重,我們去了。」

  他們起身又向王妃宣嬌叩別,宣嬌默默地噙了一汪淚水望著他們各自上馬,率領數萬人馬掉頭向北而去。刹那間,宣嬌忽然騰身上了一匹無鞍馬,縱馬大呼:「等等我!」

  達開大驚,忽忙吩咐侍衛攔阻,恰巧那馬因為背上無鞍就騎上了人,覺得不舒服,蹦著跳著不肯上路,侍衛趕上去制服了馬,達開也趕過來掩飾道:「宣妹,不用送他們了,下來吧。」

  宣嬌竭力忍住淚水,望著遠去的將士背影,忽地翻身下馬,奔回營帳中,嗚咽哀泣道:「我再沒有機會回去了,我只能死在廣西了。」

  達開跟了進帳來,勸慰道:「宣妹,自從慶遠出來,天天行軍,沒好住,沒好吃,你瘦得多了,不要再傷心糟塌身子,熬過這一關,有了好身體,才能打出廣西去。」

  宣嬌依然嗚咽道:「我不存任何指望了,我生在廣西,就死在廣西吧,我不可能和你相伴到底了。」

  達開為宣嬌拭去淚水,握住她的手無言相對,他現在只剩下天臺宰製賴裕新一軍的一萬多人,而且饑餓疲憊,前有清軍阻攔,後有追兵,必欲置他於死地,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到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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