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順治皇帝 | 上頁 下頁
一四四


  做為一個擁有生殺大權的世界上大國的統治者,順治帝有時候倍感孤獨和無奈。他手下不乏阿諛奉承之徒,卻難尋一位勇敢無私、不計名利的忠臣,最終讓少年天子感到欣慰的是,他發現了欽天監正湯若望可以做他無私的顧問和朋友,他待人友善,循循善誘;他思路敏捷,敢於針砭時弊;他不計較個人得失,對官場的腐敗十分反感……湯若望完全是一個自身清白、修持自謹而從無生活劣跡的人!起初,少年天子也曾有過懷疑,這位太過多情的福臨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每每深夜,湯若望身邊的侍從和助手們早已鼾聲大作,進入了夢鄉,而他卻一直在禱告、看書或是寫作。若不是事先派了心腹之人悄悄地監視著湯若望的一舉一動,福臨還以為這個老頭肯定會在夜深人靜之時做些尋花問柳、偷雞摸狗的勾當,他怎麼就能長期甘守寂寞和清苦?自己貴為天子,擁有三宮六院,還日日想著別的女子,甚至不止一次地換上便裝在夜半更深之時溜出後宮去尋歡作樂呢!

  愛屋及烏,順治帝讓湯若望過繼他侍從的孩子為幹孫子,讓他改姓湯,賜名為「湯士宏」並且發了諭文說:鑒於湯若望終身不娶的諾言,其生活上無伴侶,子然一身,皇帝准其過繼一個幹孫子。此後,順治給湯若望加了一堆頭銜:欽天監正、太僕寺卿、太常寺卿。1653年,順治帝別出心裁,發給了湯若望一張印有龍紋的極精美的敕書,上面寫道:「爾湯若望來自西洋,精于經緯,閎通曆法。徐光啟特鑒於相,一時專家治曆如魏文魁等,實不及爾。但以遠人,多忌成功,終不見用。朕承天眷,定鼎之初,爾為朕修《大清時憲曆》,迄于有成。又能潔身持行,屋心乃事。今特賜爾嘉名,俾知天生賢人,佐估定曆,補數千年之厥略非偶然也。」

  順治帝所謂「賜爾嘉名」果然是與眾不同的,他賜給湯若望「通玄教師」的尊貴稱號。此後,湯若望更是官運亨通,青雲直上,到順治十四年時,湯若望已正秩正一品,官帽的頂子上是一枚紅寶石,深紅色的朝服上用金線繡著一振翅欲飛的仙鶴。順治帝並且按照傳統,對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的湯若望的父女和祖先都一一追封官爵。只可惜,湯若望了然一身,否則,他的子孫也要受益無窮了!

  說來好笑,腦筋再聰明的歐洲人也不會理解,已經長眠地下一百五十多年的湯若望的曾祖父、曾祖母也會得到中國皇帝的追封!真真應了中國的一句古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可是,大紅大紫的湯若望好運似乎已經到了盡頭。物及必反,樂極生悲,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些看似不太協調的字句開始悄悄地在湯若望的頭上應驗了。

  「十字架的宗教是一條毒蛇,它散佈妖言惑眾,我要碾碎它的頭,它的頭就是湯若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在湯若望看來,中國的皇帝已經向他袒開心扉,張開了歡迎的臂膀,順治帝在聽上帝的教誨時甚至虔誠地跪倒在耶穌聖像之下!這樣看來,在不久的將來,中國,這個東方最龐大最古老的國家,將會成為基督的樂土。連中國的皇帝都相信,中國人的始祖也是由上帝造的,也是亞當與夏娃的後代!

  然而,任何一種宗教總是根植於與之相適應的文化士壤之中,在西方孕育出的基督教文化未必會在東方的土地上發芽、開花、結果。中國有由其自己土壤中孕育出的道教,有由印度傳入卻被改良吸收而成為中國文化一部分的佛教,更有規定著人們的思想道德規範無形中起著與宗教相同作用的儒家文化,或者有人稱之為儒教,它們早已在不同程度上與中國這片土地融為了一體。中國的宗教太多了,有時一間屋子裡既供著觀音娘娘又祭著太上老君,這也就造成了中國在宗教信仰上兼容並蓄的特徵,中國人決不允許任何一個新的外來的宗教衝擊或改變他們舊有的思想、風俗、習慣。

  任何宗教都具有十分顯著的排他性。基督教傳入中國,尤其是湯若望將其帶入宮中後,夜郎自大、目中無人,憑藉著皇帝的威嚴確立了尊崇的地位,強烈排斥其它教派。一些傳教士甚至公然聲稱:伏羲亦為亞當子孫,而如來自猶太國者。這是中國佛、儒、道三教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和接受的。儘管基督教在湯若望的努力下用一面十字架叩開了清廷的大門,並在與哉一帶廣設教堂,培養了一大批信徒,但在廣大城鄉老百姓的心中仍然是佛教占絕大的優勢。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高度集權專制的國家,在這片古老而神密的土地上,君權高於教權,而佛教先入為主,在儒化之後早已適應了中國人的心理而在中國的大地上紮下了根,故而,當西方耶穌的靈光試圖照亮中國大地每一個角落時,佛祖顯靈了。對於橫行肆虐的基督教,北京地區的佛教徒們深感憤怒,在順治十年便集資重修了位於城南郊的海會寺,以此作為與異教抗衡的基地。海會寺的風水好呀,它恰巧坐落於皇宮至南苑的途中,是順治帝往來的必經之地。況且臨濟高宗憨璞聰主持新刹之後,一時間宗風大振、趨者若騖,香火日盛,令基督徒們感到了莫大的恐慌。

  其實,滿族人的本教是薩滿教,這是對一種令人神魂顛倒的巫術的崇拜。起初,蒙古喇嘛們利用呼喚魔鬼和巫醫之術去影響滿族人並達到了預期的目的。而當滿族人主中原之後,它雖然在武力上征服了天下,但在思想信仰上仍與漢族人民有著強烈的衝突。為了國家的長治久安,清朝統治者急需尋找這樣一種能為滿漢雙方都接受的宗教信仰來完成思想信仰上的融合與統一。由此,基督教因一個偶然的原因率先叩開了清廷的大門。儘管順治帝和孝莊皇太后對湯若望的私交不錯,但早已在脖子上掛上十字聖牌的孝莊太后是絕不會讓兒子順治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的一分子的,因為,目光敏銳的太后已經察覺到這種來自異域的宗教並不適宜中國的文化土壤,順治帝作為一國之君,對基督教充滿好奇倒還可以理解,但卻再不能向前邁進一步了。明智的帝王與母后不得不將目光放在了中原的宗教之上。儒教的思想已經日益滲透到滿族人的生活和言談舉止之中,儘管它可以幫統治者「治國平天下」,但卻不能給人以精神上的寄託,於是,根據在中原沃土之中的佛教便成了滿清統治者的首選。

  可以這麼說,從湯若望那兒,順治帝學到了許多新的知識,尋求到了情感上的慰籍,但卻不是真正的精神寄託。只有當順治接觸到佛教之後,他的心靈才受到了強烈的震撼,似乎找到了真正的精神寄託,以至於他不顧一切地要拋開世俗煩惱落髮為僧,至死也沒有放棄過這個念頭。

  正當佛教禪宗的臨濟派僧人暗中摩拳擦掌準備與基督教一爭高下時,西藏的五世達賴喇嘛阿旺羅桑嘉措千里迢迢,于順治十年來到了北京,參謁了順治皇帝。雖然同屬佛教,但喇嘛教只在北地西藏、蒙古一代流傳,中原漢人並不推崇,說起來,佛教自印度東來,在中國已經形成了南北不同的教派,它們之間有時也互相攻汗,勢成水火,所以,五世達賴的北京之行反過來加快了中原佛教向滿清統治者靠近的步伐。

  滿族原來不信佛,信天神,世間萬物皆為神,疾病痛苦則請薩滿跳神驅除。自明朝中葉以後,達賴和班禪成為西藏佛教之黃教的宗教領袖。三世達賴是奈南嘉措(1543-1588),他與蒙古土默特部的俺答汗關係極為密切,使蒙古各部摒棄了歷來信奉的薩滿教,改信佛教的黃教,即喇嘛教。而與清朝發生關係的是五世達賴阿旺羅桑嘉措(1617-1682)。當時五世達賴因受西藏政治首領的迫害,暗中求助於漠西尼曾特蒙古和碩特部的顧實汗,顧實汗於明末率兵進藏並很快征服西藏各部,達賴得以成為全部藏區的宗教領袖。

  顧實汗看到大清國的興起和光明的前途,遣使朝見了清太宗皇太極,雙方開始通使和好,漸漸地,滿人也改信了喇嘛教,皇太極尊達賴為「金剛大士達賴喇嘛」,並以此定為大清國的國教。

  喇嘛教是藏傳佛教的俗稱。自十世紀後期佛教在西藏復興以來,陸續形成了許多教派。寧瑪派——衣帽皆紅,故稱紅教;薩迎派——在寺廟牆上塗以紅、白、灰三色條紋,故稱為花教;噶舉派——僧侶修法時白色衣裙,故稱白教;格魯派——因其衣帽皆黃,故稱黃教。最後由黃教首領宗喀巴統一了西藏各教派。由於宗喀巴早年在厄普特蒙古、喀爾喀蒙古和漠南蒙古傳教,故而蒙古是黃教的發祥地之一,喇嘛教成了蒙古人心目中最崇高的偶像和精神寄託。隨著兒子入主中原的孝莊皇太后其實正是一個虔誠的喇嘛教徒。

  但作為一個精明的成熟的政治家,孝莊太后充其量不過是全身心地為皇兒的江山社稷而打算。既然薩滿教太原始落後,而基督教又不適宜中國的國情,那麼便只有選擇佛教了。孝莊太后不假思索地摘下了胸前的十字架,並在慈寧中的偏殿設立了佛堂,開始膜拜釋迦佛祖了。不過,這世上絕沒有任何一種宗教能夠改變孝莊太后這個人,她始終頭腦清楚,她有執著的信念,所以她棲心禪學不過是順應潮流,她嘴上有佛祖,心中卻不一定有釋迦,她只過將其作為一種可以利用的思想工具罷了,這就是這位「統西朝之養孝,極三世之尊親」的女政治家的精明所在。

  但孝莊太后絕沒有料到,她那潛心問佛、優禮釋迦的兒子福臨竟像著了魔似地,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