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順治皇帝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可是今天一大早,難民們卻發現教堂門口站著一隊身著黃馬褂的禁衛軍,斧鉞槍朝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難民們在悄悄躲避的同時,不禁大發感慨:「唉,今兒個的聖餐是吃不成嘍!」「咱們皇上怎麼跟那個外國老頭那麼近乎?」「菩薩保佑,這邪門的洋教咱皇上可萬萬不能信哪!佛祖快顯靈,給皇上指點迷津嗎!」「皇上才不會被洋教迷惑呢。聽人說,這少年天子聰穎過人,凡事自有主張,他既不信洋教,也不信菩薩,他信的是天神!」「哎,皇上一大早的不臨朝怎地往這兒跑?這座洋人的教堂就那麼有吸引力?」「說來也是的,這陣子皇上說不準什麼時候就來了,有時候是大隊人馬鼓樂喧天,靜街的長鞭甩得『啪啪』山響;有的時候卻只帶些穿黃馬褂的侍衛和幾個戴紅頂子的高官不聲不響地過來了,真令人納悶兒。」

  「走開,走開!」「不准在此逗留,閒雜人等一概押往甯古塔戍邊!」突然從大街上又沖出了一隊人馬將這些蓬頭垢面的難民們團團圍住,一陣呼天搶地的哭喊聲之後,騎兵們策馬出城而去,中間則是五花大綁的難民……

  教堂裡,少年天子福臨正與白須及胸的湯若望在閒聊。說來令人難以置信,這個十七、八歲的天子也和一切這個年齡的青年人一樣,好奇,好動。此時的福臨仿佛不再是堂堂大清的國君,高高在上的天子,而是一位在老者面前謙恭有度、孜孜好學的年青人,他的黑眼睛裡透露出聰慧而自信的神情,嘴角帶著笑容,顯得十分和藹可親。

  「湯瑪法,這船的模型多漂亮啊,喲,它的白帆是用絲棉還是錦緞做成的?」

  「皇上,老臣另有一個與這一模一樣的雙桅帆船,比它大一百多倍的真船,若皇上真的喜歡,老臣便敬獻給皇上。」

  「真的?這麼一條大船你把它藏在了哪兒?」福臨東瞅瞅,西看看,有些不相信。「這裡堆放的全是些書和儀器,還有一些燭臺和跪凳,怎麼可能放得下一艘大船?除非——你把它們都拆散了?」

  「皇上!」湯若望「撲哧」一聲笑得鬍子亂顫:「前些日子不是說荷蘭國要派使臣來京嗎?老臣便托荷蘭國的使臣從歐洲捎帶了一艘真正的萊茵河上的雙桅帆船,如果順風順水的話,他們也快該靠岸了。」

  「噢,是這樣。」福臨順手拿起了一尾鵝毛管筆,旁邊有一摞寫滿算式的草稿紙。「湯瑪法,您又在研究天文哪。近來天像有什麼異常嗎?」

  湯若望的神情不覺嚴肅起來:「老臣雖不能像範文程大學士那樣觀星望氣,識五行之消息,察國家之運數,但因朝夕仰窺,故得略知一二。據老臣推算,今年秋天將有一次月食。」

  「呀,今年秋天朕正想去秋獵呢,這麼說朕是出行不利嘍?」

  「那倒也未必。只是,」湯若望碧藍的眼睛直看著福臨:「這也許是聖明的上帝的啟示,皇上是不是也該反思一下,這兩年的臨朝有無大的過失?」

  「有嗎?」福臨濃眉一抬,頗為自得:「湯瑪法,這兩年來朕一有時間便苦讀聖賢之書,多少明白了些治國之道。自兩年前喪師失地、兩蹶名王的慘敗之後,朕終於揣摸到了你所奉行的上帝仁愛的重要性,因此採取了招降再亂的『文德綏懷』,嘿,還真見成效哩!」

  福臨兩眼發光神采飛揚:「自朕發下一系列諭令、敕書和詔告,招撫延平郡王鄭成功以及南明永曆政權的各部力量以來,不出數月,鄭成功的父親和叔父就率兵歸順了大清,而且南明政權也人心不穩,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仁愛,是君主的最大美德!這是我主耶穌的諄諄教導。在中國,則有儒學大師們這樣說,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方可治天下!哦,上帝保佑!」湯若望邊說邊在胸前劃著十字,神情十分虔誠。

  「那麼,上帝的律則,帝王也要和臣民一樣遵行?」

  「是的,帝王更要身體力行,作普通人的表率。因為他是榜樣,統治著一個國家數以萬計的臣民……」

  「那……如此說來,朕也不能多娶妻妾嬪妃嘍?」福臨打斷了湯若望的話,眼睛裡帶著幾分頑皮。

  「這……皇上既是天子,又當別論了,因你統治著世界上最大的國家之一,天主因此也特別眷顧你。」湯若望轉著碧藍的眼珠子,腦子也轉得飛快。

  「那麼我可以隨心所欲嘍?」

  「不然。」湯若望突然明白了天子的用意神情一下子又嚴肅起來:「老夫乃外藩之人,蒙聖上思寵,常覲天顏,實老夫之大幸也。然臣近來竊睹聖躬,見精神消耗,有時臨朝更是無精打采,臣以為皇上乃親近女色之故也。」

  福臨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了:「朕既為天子,也是萬方之主,多選幾個美女亦非大過。人非草木,偌大的紫禁城裡竟沒有一個能讓朕滿意的女子,這能怪朕嗎?朕但凡看上眼的,卻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可望而不可及,奈何?」福臨的精緒有些激動,聲音不覺提高了許多。

  「皇上,你不該為了女人而消沉、自暴自棄呀!」湯若望的神情更憂鬱了,他眉頭緊蹙,愛憐地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天子。幾年來的朝夕相處,湯若望從心底喜歡這個十分聰慧而好學的年輕人,作為天子,他竟對自己這個外國老頭如此敬慕,怎能不使湯若望這個虔誠的上帝的信徒感到驕傲呢?但同時,湯若望也感到了肩頭的擔子,作為上帝的使者,他有義務為這個時常處於迷茫之中的年輕人指點迷津。

  「我知道,你的婚姻生活並不幸福。」湯若望提到此事不禁漲紅了臉,顯得結結巴巴的:「孝惠章皇后,她是你現在的妻子,你應當像愛自己一樣地去愛她。」

  「為什麼?這太不公平了!」福臨叫了起來,感到委屈:「這樁婚姻與上一次的一樣,是母后操辦的,而我與皇后根本沒有感情!上一個人雖美貌但卻刁蠻,令人望而生厭,而這一個呢,相貌平平近乎木訥,毫無吸引力,唉,對她,我是愛也愛不起來,恨也恨不起來,又怎麼可能去像愛自己一樣地專心地去愛她呢?湯瑪法,我為什麼不能去愛一個自己所愛的人呢?上一次是為了四貞,而這一次,又有一個人兒闖到了我的心裡!我,實在無法忘記她,卻又難以得到她,萬般無奈的相思之苦日夜折磨著我,於是我就四處尋歡作樂,或是借酒消愁,或是縱欲無度……湯瑪法,我很痛苦,真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福臨將心裡所想的話一古腦兒說了出來,垂下了頭,他知道這回湯若望又少不了給自己講一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了。

  「可憐的人,阿門!」湯若望歎息著,將福臨帶到了一幅聖母像前。這是一幅臨摹意大利羅馬大教堂的聖母像的複本,聖母瑪利亞面容慈祥而聖潔,正用一雙真誠的眼神注視著面前的中國皇帝。

  「聖母瑪利亞,請告訴我,難道我註定要被這種沒有愛情的婚姻束縛一輩子嗎?我還這麼年輕,您就這麼忍心拋充我嗎?求聖母賜福于我,阿門!」福臨目不轉睛地看著畫中的聖母學著湯若望的樣子在胸前劃著十字。

  湯若望默默無語。面對如此年輕而多情的天子,他實在是愛莫能助了。此時此刻,湯若望突然覺得這個少年天子很可憐,他還沒有享受過快樂的人生和愛情,這對他很不公平呵。

  「湯瑪法,哪一種罪過大些,是吝嗇,還是淫樂?」

  「淫樂。」湯若望的語氣不容置疑。「中國有句古話,『蛾眉皓齒,伐性之斧』。日消月耗安有不傷聖體之理?人之精力有限,養之則充足,耗之則虛損。皇上乃一國之君,近來少見與賢人君子談論道德以養身心性命,即便偶一臨朝,也是草草完事,精力倦怠為群臣有目共睹。皇上有所不知,皇太后為此食不甘味,特地囑咐老臣相勸於你。可老臣見皇上也的確有苦衷,便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了。唉,千言萬語只是那麼一句,皇上,你貴為天子,可不能由著性子胡來呀!」

  「我有嗎?正因為我是天子,一國之君,才一忍再忍,玩偶似的由他人擺怖!只是,我,我不甘心哪!」福臨的眼中有淚光閃爍,他喉嚨哽咽著:「我好羡慕那河中成雙成對的鴛鴦鳥兒!我好羡慕那種男耕女織的普通人的生活!我,為什麼要生在帝王家?瑪法,我受不了,實在受不了啦!」福臨雙手抱頭很痛苦的樣子:「我頭痛欲裂!用你們的詩句說,我是一隻夜鶯,然而他們卻不讓我去拜訪玫瑰園!」

  福臨發洩著心中的不滿,再不發洩,他也許真的會崩潰的。

  「皇上,給!」湯若望起身從酒櫃裡拿出了一瓶紅葡萄酒,小心地斟了一滿杯遞到了福臨的手上:「一醉解千愁。皇上,老臣陪你一起喝!」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福臨苦笑笑,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福臨回到乾清宮,依舊心事重重。午膳是在湯若望的教堂裡用的,紅葡萄酒還有各色西式糕點,倒也別有風味兒,只是吃來不如中餐那麼可口。福臨只覺得心裡有些膩味,悶得難受。

  「萬歲爺可要召見哪宮主官娘娘?」吳良輔也吃不透主子的心思,捧著一盤子綠頭牌試探著問。

  福臨蹙著眉頭沒有吭聲,吳良輔稍稍退到一旁,便不敢再言語了。自從去年皇上鑄了嚴禁內監干政的鐵牌子以來,吳良輔他們規矩多了,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