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順治皇帝 | 上頁 下頁
一一二


  宮裡的戲班子倒也會趕時髦,前門大戲院裡剛上演過幾場的《南渡經》,這會兒也被他們有板有眼地搬進了宮裡。

  「皇兒,別傻愣愣地幹坐著呀,喏,這些是北邊剛送來的奶油炒松子,還有糖炒栗子,吃呀。對了,皇兒喝些什麼呀?」

  「隨便。」福臨無精打采地說了一句,胡亂拿了一顆果子,又恐掃了母后的興,便補了一句:「額娘茶盅裡的茶不錯,葉片毛茸茸的,茶湯碧綠帶著清香,可否也給兒臣斟一盅?」

  「嘻!皇兄果真是慧眼識——茶湯!」孔四貞頑皮地一笑,用手推著烏雲珠:「快些呀,皇兄要喝你親手斟的香茶呢。」

  烏雲珠遲疑了一下,起身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一把古色古香的陶壺,左手拿一隻同樣質地的茶杯,輕盈地走到福臨的面前,稍稍行禮,然後動作輕柔地向杯中注入了淡綠色的茶湯,清亮清香,令人賞心悅目。

  「請皇上嘗新。」烏雲珠朱唇輕啟,露出一顆顆潔白如玉的貝肯。

  「嗯,好茶,好茶!茶好人更好,妙,妙!」福臨輕呷一口,立即讚不絕口,目光從茶杯上看著烏雲珠。

  「啟稟皇上,這茶葉是明前茶,這水是去冬從松針、竹葉上掃下來的雪水,貯到今日甘醇無比,水滾三道方用來煎茶,這是臣妾隨一位茶藝老人學得的,獻醜了。」董鄂氏大大方方,娓娓道來,聽得福臨如癡如醉,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這位笑靨如花的俏佳人,不覺心施搖盪……

  「好,好!這些南蠻子也該被煞煞威風了!」「哎喲,如此場景,真令人羞愧難當!」場上的戲的確引人入勝,引得嬪妃們一陣議論。

  「哼,豈有此理!」不料,少年天子卻悖然大怒,拍案而起:「污穢如此,焉而入目?大膽的奴才,不得好死!」福臨一聲令下,立即沖上去一隊衛兵,將舞臺上正滿頭滿面汙血的兩名太監押了出去。

  宮裡亂了套了,嬪妃福晉們嚇得哆嗦一團,這少年天子的脾氣真是令人難以捉摸。剛剛還是談笑風生,怎麼轉眼間就大吼大叫地變了臉?

  「回吧。」孝莊後輕輕歎了口氣,朝一旁的福晉嬪妃們一擺手,她們便如同遭遇大赦似地,慌慌張張退了下去。

  「皇兒,你又何必大發雷霆?那戲裡面寫得漢宮龔鼎孳與陳名夏不就是那樣的人嗎?見風使艦,有奶便是娘,漢人們都瞧他不起,所以才讓他們狼狽地鑽到秦檜老婆王氏的胯下,弄了一鼻子一臉的血污。」

  「可是,當著眾多嬪妃福晉的面,弄出這樣的場面來終究是不雅呀。」福臨也不清楚自己剛剛哪來那麼大的火,此刻他掃了一眼冷清清的院子,未免有些掃興。「唉,都怪自己一時興起,不知有沒有嚇著烏雲珠?她對自己會怎麼看呢?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她……」

  「皇兒,隨額娘到房裡坐吧,額娘讓人給你弄些好吃的。」孝莊太后從椅中起身,有些疲憊的樣子。

  「不啦,額娘也該歇著啦。兒臣還惦著朝中的一個案子,這就回了。」福臨沒有像往常那樣陪著母后再說笑一陣子,而是心事重重地走了。孝莊太后愣愣地站著,自言自語道:「這孩子,今兒個又中了什麼邪了?」

  卯初三刻,紫禁城裡仍是一片燈火輝煌。內廷的正門乾清門裡一片忙碌,議政大臣們的八抬大轎已經陸陸續續地停放在兩側,身著朝服的議政王大臣們表情嚴肅,不苟言笑地鵲候在乾清門兩側。東方的霞光映在了乾清宮那巍峨莊嚴的宮殿上,那淩空翹起的飛簷邸吻上染上了一層淡淡金色。

  宮門、廊廡、過道兩旁站著身著黃馬褂的佩帶儀刀、弓矢的侍衛,個個精神抖擻。幾名紅衣太監在乾清門鋪上了紅地毯,又有條不紊地設了寶座,張開了黃傘。御座前左右稍遠處放著幾隻香兒,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裡焚著檀香,香煙線繞,乾清門的氣氛肅穆、威嚴。隨後,傳來了御前太監女人般尖聲尖氣的叫聲:「萬—歲—駕—到!」

  今天是少年天子福臨「乾清門聽政」之日,在乾清門設寶座,內院各部奏事大臣等齊集于乾清門外廷院內,依次上奏摺或口奏,然後由皇上做出決策,並告之奏事官員,這樣「乾清門聽政」才告完畢。

  乾清門是後三宮的正門,座北朝南,門前是廣場,此刻早已跪著一排又一排的滿漢文武大臣,他們頭頂上的紅頂子在霞光中熠熠生輝,紅彤彤的一片,很是賞心悅目。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愛卿免禮平身!」

  「各位大人有本訪奏,無本退朝!」御前總管太監吳良輔又是一聲響亮尖細的嗓音。

  「湯瑪法,你怎麼又行跪拜?看坐!」

  少年天子這一聲格外的問候和恩寵令湯若望十分激動,霞光中他的面孔紅紅的,白髮白須和一雙閃著熒光的藍眼睛格外的引人注目。福臨不由得微微一笑。

  「嘿,今兒一早皇上的心清不錯呢。」「可不,瞧他嘴角還掛著笑呢,是個好兆頭。」群臣們如釋重負,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謝……皇上恩典。卑職以為……不妥。」湯若望人一激動,漢語說得也不流利了。

  福臨有些不快,瞥了湯若望一眼:「坐!」湯若望不敢再猶豫,如坐針氈似地象徵性地將屁股貼在了方登的一角,嘿,這滋味可真不好受哇!堂堂大清的天子乾清門聽政,他湯若望怎能與皇上平起平坐?叔王濟爾哈朗正腆著肚子站在自己的眼前,以他的資歷和威望朝中誰人能比,難道他也要跪在自己的面前上奏?

  「朕自親政以來,即主張各衙門奏事,滿漢大臣並重,爾等不論滿人抑或漢人,不論大小臣工,皆朕腹心手足,理應一視同仁。何況我滿洲高官只善騎射,僅會清語清文,對中原王朝的歷史、制度、典故、人文知之甚少,不利於處理紛繁複雜的部務。故此,朕力主滿漢一體,滿漢一家,鼓勵漢臣進言,提倡滿漢群臣同心同德報效朝廷。然而,由於權力之爭和見解不一,以及明季黨爭之延續,有些不自量力的漢官居然聲稱『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真是豈有此理!」

  少年天子「啪」地一聲,擲下一件奏本,朝臣們心裡一緊,又都不苟言笑了,大學士陳名夏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抬頭看著黃傘下一臉威嚴的天子,心中一凜:「乖乖,大事不妙哇,今兒一早起來右眼皮就撲撲跳個不停,上朝之前已經上了三柱香,怎地不管用?難道真有大禍臨頭了?」

  「啪!」少年天子又朝紅地毯上扔下了一份奏本,這是前兩天除名夏擅自召集內院二十九名漢宮議事的奏本。

  「陳名夏,你可知罪?」

  「臣知罪,請皇上開恩。」眾目睽睽之下,陳名夏慌了神,黑臉變得灰黑沒有血色,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明黨之弊,歷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現於本朝!哼,分明是你們這些漢官心中不滿,故為乘違。歷朝不能容,本朝又豈能容?」

  「皇……皇上聖明!罪臣並無他意,只一心為大清社稷江山著想,臣一心一意祈盼大清長治久安!」

  「住口,休得狡辯!『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這就是你的長治久安之策?你分明是痛恨我朝削髮,鄙陋我朝衣冠,蠱惑明紳,號召南黨,布假局以行私,藏禍心而倡亂!」

  福臨滿腔憤怒,雙目炯炯,禦案拍得「啪啪」作響。

  「皇上明鑒!立朝綱,重法治,實乃百年大計,萬世基業!如今八旗貴胄霸佔民田,大肆圈佔上地,私養牲畜奴婢,已招致民怨沸騰。而天下未定,邊疆多事,皇上若不當即立斷,只恐千里皆起亂蔭,焉能長治久安!」陳名夏帶著哭腔,聲音顫抖著大聲為自己辯解著。他僥倖地想,往常在內院也有與皇上辯得面紅耳赤的時候,每一次皇上不都最終變得心平氣和了嗎?這一回,只要自己將心裡所想的全說出來,皇上就會諒解的,這少年天子實在天資聰慧過人啊!

  「無恥小人,又玩起了哭哭啼啼老一套的把戲,前明官吏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福臨一聲冷笑,右手習慣地摸著唇上的鬍子——其實這還只是一撮淡黃的小絨毛,福臨時不時地總愛摸上一把,也許他希望能像個大人似地早一天長出濃黑的威嚴的鬍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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