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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正在這時,樓下傳來一陣喧嘩聲。董小宛一怔:她稱病謝客,難不成還有霸道的客人要硬闖青蓮樓?

  「惜惜,你下去看看是什麼人在此喧鬧。唉,總沒個安生的時候。」

  使女惜惜見董小宛心緒不佳,一直在一旁拾掇著,她很勤快,將房裡的家俱擦得一塵不染,光可鑒人。聽了小宛的吩咐,她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輕手輕腳地下樓去了。

  樓下又變得安靜下來,百無聊賴的董小宛走到書案旁,隨手鋪開一張玉葉宣紙。心細的使女惜惜一早就磨好了香墨,董小宛心不在焉地提起一管紫竹羊毫,略略思索片刻,寫下了北宋黃庭堅的一首名詞: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鵬,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寫罷,小宛傷感地低吟著這首名詞,不意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

  小宛的乾媽陳氏笑嘻嘻地扭著小腳跑上樓來,後面跟著捂著嘴兒偷樂的惜惜。

  「乾媽,什麼事這麼高興?撿到金元寶了?」

  「那可不!」陳氏一張銀盆大臉,濃妝豔抹,白的格外白,紅的格外紅,頭上戴著金飾,明晃晃的,耳垂子上掛著金墜兒,搖悠悠的,一副富家太太的打扮。

  「嗤!」董小宛一見乾娘這般妝扮,禁不住莞爾:「乾媽,您這身打扮是要出去吧?難不成乾媽您要去會心上人兒吧?」

  「沒良心的女兒,乾媽這麼做還不是為了你!」陳氏把兩片塗得豔紅的薄唇一撇,把小宛拉到了跟前:「看看,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幹麼整天唉聲歎氣的呢?這一笑心裡舒暢多了吧。惜惜說你一早起來就心事重重的,千萬可不要愁壞了身子呀。」

  畢竟從小就跟著陳氏,董小宛對陳氏懷有深深的眷戀和感激之情,聽了陳氏的話小宛心裡覺得熱乎乎的,鼻子一酸眼圈便紅了:「乾媽,你待女兒的好處,女兒不會忘記的。人人都羡慕我有一個知冷知熱的好乾媽,其實這些年來,我早把你當成親媽了。」

  「小宛我兒!」陳氏肉麻地叫著,摟住了小宛瘦削的雙肩:「孩子,快些梳妝打扮,乾媽陪你去吃酒去!剛才來邀你的人,已經先被我打發走了。」

  「乾媽!」小宛皺起了眉頭:「您怎麼不先問問我呢?這麼隨便就答應了人家,若是那些個押邪子弟,衣冠禽獸,您還不如讓女兒去投秦淮河?」

  「哎喲,可不得了啦!」陳氏對小宛的不快並不在意,而是故作誇張地朝惜惜泛著眼睛:「惜惜,你聽見了吧?小宛剛剛還說把我當成她的親媽,可轉臉就不認我了。唉,真可惜了我這麼多年的心血,還有那麼多的銀子喲!」

  小宛的臉色有些發白,看得出她在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畢竟不是自己的親媽呀,哪一個親媽會逼著親生女兒往火坑裡跳呀?

  「大娘,您就別在捉弄小宛姐姐了,您看小宛姐急得臉都發白了!」惜惜忍不住喊了起來。

  陳氏見小宛真的生氣了,便「撲哧」一笑,露出了滿口黃牙:「這個酒你卻不能不吃。乾媽知道你心裡正巴望著呢,所以就先做主答應下來了。小宛,你倒說說,給不給乾媽這個面子?」

  小宛見陳氏一臉的笑意,又不時與惜惜遞著眼色,心知事情恐怕沒有方才想的那樣糟,便稍稍松了口氣:「乾媽,您就快說吧。」

  陳氏眯縫著眼睛,上上下下看著小宛,嘴裡「嘖嘖」有聲:「乾媽我好不容易栽培出這麼個仙女似的人兒,能看著那幫子地痞無賴對你糾纏不休嗎?好閨女,你也不要太清高了,做這一行的應該極早為自個兒打算才是。乾媽是個知足的人,巴不得你早些遇上個可心的人兒,成雙成對地離開這是非之地,乾媽也算對得起你那苦命的親娘了。」

  「乾媽!」小宛動了真情,撲在陳氏的懷裡,眼淚奪眶而出:「今後小宛無論做什麼,都一定孝敬著您,伺候著您!」

  「原本是件好事兒,大娘您又提到這傷心的事了,還說要我哄小宛姐開心呢。」惜惜噘起嘴嘟囔了一句。

  「對,對,都是大娘不好!」陳氏撩起大襟褂子揩著眼角,忍不住絮絮叨叨又說開了:「小宛哪,乾媽是為你著急呀。你看那同門的柳如是、顧眉還有李香君她們幾個,如今都有了可心如意的歸宿,雖說你年紀比她們小幾歲,可是也要極早打算哪,趁著現今有那麼多人圍著捧著,你就將就挑一個吧。」

  「乾媽您也知道,那些個狎邪之人又有幾個是真心實意待我的呢?我可不願意委屈了自己。」

  「但是,小宛,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哪!」陳氏與小宛的生母情同姊妹,又一手撫養長大了小宛,見小宛這般清高固執未免有些不安。她好言勸道:「作為一個妓家女子,原本就低人三分,如果能嫁到富貴人家去,就是做姬做妾,沒有名分,也強似在這勾欄中賣笑呀!再說,像你這般才貌,還怕那些公子哥不把你貯之金屋?」

  「貯之金屋又能怎樣?還不是一輩子矮人一等?」小宛苦笑著:「富貴貧賤是命中註定的,我既生在娼家,就不可能有金屋之命。再說豪華富貴只是過眼煙雲,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想找一個情投意合的人,不管他是貧是富,是年輕還是年老,只要他心裡有我,懂我愛我尊重我,我就知足了。」

  「這麼說,小宛姐姐一心一意要學柳大姐和顧大姐了?嗯,那些複社裡的君子既有情又有意又有才華,又個個風流惆儻,他們真是些好人咧。」

  惜惜這麼一說,陳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拍巴掌:「看我這記性!快,快,惜惜呀,下去端盆熱水來給小宛洗臉漱口,宛兒,今兒晚上正是柳如是姑娘過你去呢。方才她差人來說,除了顧眉、白門你們幾個要好的姐妹,聽說還有複社的幾個人,什麼方公子、侯公子,還有忻城伯趙之龍。你看看是去呢還是不去?」

  小宛一聽禁不住滿心歡喜,撲到乾媽的懷裡撒著嬌:「既是這樣您為什麼不早說?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把人急得又哭又笑的。」

  「我的兒,難不成你真相中了複社裡的哪個公子?乾媽真為你高興,如果你主意定了,我便做主與你梳攏就是了。」

  小宛一聽這話滿面嬌羞,臉紅得像盛開的桃花,眼皮子也不敢抬了,乖乖地由陳氏給她梳著頭,一聲不吭。

  這梳攏是妓院行話。妓女在未接客之前是結為髮辮的,接客之後才開始梳譬,叫做梳攏,所以梳攏又常常指妓女第一次接客。董小宛做的是南曲,一般賣笑賣唱並不賣身,正因如此,追求小宛想獨佔花魁的王公子弟才絡繹不絕。陳氏的意思是要給小宛找一個可以許配終身的人,如果就此脫籍從良,豈不是更好?此話正合小宛的心意,但姑娘家畢竟羞怯,除了紅著臉低下頭,她又怎麼能張開口呢?

  暮春時節,江南的景色格外秀麗。秦淮河裡,樓船畫舫來往不絕。綠蔭叢中,遊蕩子弟,鼓瑟吹笙,笑語不斷。小石橋下,舟中麗人,情妝淡服,風拂楊柳般地賣弄著身姿。

  兩乘小轎一前一後離開了釣魚巷,走上了小石橋。橋上有不少賣雜貨小吃的,翠綠的蠶豆角、雪白的茭白、圓滾滾的芋艿、土豆,還有一籠籠活蹦亂跳的活魚以及雞鴨,嘿,好不熱鬧!

  坐在轎中的小宛開心地笑了。呀,這生活是多麼美好呀。「春山暖日和風,闌幹樓閣簾攏,楊柳秋千院中。啼鶯舞燕,小橋流水飛紅。」董小宛不時地撩起轎簾向外觀賞,口中低吟著小曲,神色開朗,笑意盈盈。

  柳如是和錢謙益住在繁華的夫子廟旁邊的隱園裡,鬧中有靜。此時隱園裡一片燈火輝煌,笑語歡聲不時從正中的一座典雅精緻的小樓裡傳出。雕樓精細、陳設雅致的客廳裡十分寬敞,佈置得格外整潔華麗。朝外正中紫檀條几上,陳設著大理石插屏。當中牆壁上掛著一幅北宋和尚惠崇的大作《春江曉景圖》,上面有蘇軾的題詞:「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萎籬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兩旁寫著一副對聯:「輕風吹桃雨,竹韻伴蘭香。」是董太傅的手筆。牆角擺著一對青花紫窯花瓶,分插著一束綠萼梅和紫煙芍藥。廳子裡花香襲人,宮燈高懸,如同白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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