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順治皇帝 | 上頁 下頁 |
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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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畫肪彩燈高懸,紅燭閃亮,正沿河緩行,夜風中傳來一陣陣柔曼的江南絲竹,直聽得岸上的遊人過客睜著大眼,豎起耳朵。此曲只應天上有哇!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官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佩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笠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拾步蘭苕春。 車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好!」畫艙裡一陣叫好聲,接著便是杯盤碗盞的叮噹碰撞之聲。 「諸位,來來,嘗嘗這道菜,這是馬祥興菜館的『回絕』之一美人肝!」男主人龔鼎孳一襲藍衫,腰系金絲帶,雖是鬢髮斑白卻顯得格外灑脫儒雅。 金陵馬祥興菜館有四道拿手菜,美其名曰「美人肝」、「蛋燒賣」、「鳳尾蝦」和「松鼠魚」,時人稱為「四絕」。「美人肝」這道名菜,取的是金陵人稱作「胰子白」的新鮮鴨胰臟爆炒而成。一鴨一胰,要炒一盤「美人肝」需鴨四十多隻才夠,而且須得是新鮮的肥鴨。爆炒也極講究,火候不到,軟而不脆且有鴨腥味兒,若火候過了,則皮而不嫩失去了鮮味兒。龔鼎孳親自點的這道「美人肝」已被擺到了桌子上,盤是翠綠的,菜是淡紅的,另襯以紅椒蔥白筍片之類,油光透亮,清清爽爽,香氣四溢,令客人們食欲大增。 「龔老爺,小的掌櫃的聽說老爺夫人們在桃葉渡雅聚,特地配了一桌鴨席,請各位慢用。」馬祥興菜館的兩名堂館將挑著的食盆子一一擺到了席上,一個堂棺擺放,另一個在一旁介紹,一唱一和很顯默契。「本店別的菜肴不敢誇口,單對這水上浮的鴨子有幾手絕活兒,不信,待會兒老爺夫人們一嘗便知。這是烤全鴨,用甜麵醬醮些大蔥,撕一片烤鴨肉再用這薄餅這麼一裹,准保各位吃得開心。這是燒鴨塊、燉鴨腿、爆鴨絲、炒鴨舌、鹵鴨掌、醬鴨腸,得,本店再免費送上一壇狀元紅,請各位慢慢品嘗吧。我們掌櫃的說了,不好吃不要錢!」 「嘿!你倒挺會做生意。」顧橫波一聲嬌笑:「得啦,我說客官您還是照顧別的生意去吧,再說下去,就成了夫子廟的說書先生啦。沒見我們這裡坐著柳敬亭先生嗎?」 這麼一說,堂倌不由得抬眼掃過去,果然看見了一個黑臉黃須的先生,他臉上斑斑點點的麻子在燈光輝映下正閃著亮呢。 「唉,顧眉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柳敬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歎息著:「書是說不成了,只等飲罷了這祝壽酒,敬亭即將遠離塵世,在那山水間蓋一間茅屋,修一隻小船,便做那自由自在的漁翁嘍!」 「敬亭兄,不要如此傷感嘛,瞧瞧,如是剛剛還有說有笑的,這會子連眼圈子都紅了。」 「咦,我說錢大人,您老好眼力呀,在這月夜燭光下,您竟看得清柳夫人的眼圈子是紅還是黑?」方密之的一句戲言沖淡了方才柳敬亭挑起的傷感氣氛,眾人不由得笑了起來,紅燈下,只見柳如是雙頰飛紅,杏眼微惺,更加嫵媚動人。她頭簪鮮花,腰著月華裙,色極淡雅,神情中透著孤傲和深沉,顯得格外端莊清秀,全然沒有青樓脂粉氣。 「河車君,少喝些酒吧,來,吃些炒菜。」錢謙益對柳如是格外體貼,伸手給她夾著菜。 作為南曲中的名妓,柳如是、顧橫波雖說已經脫了籍,但仍經常走動,關係密切。加之兩人委身的老爺都是金陵政界文壇頗有名望之人,彼此關係更不一般了。在南曲姑娘的眼裡,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冠白門、李香君、卞玉京以及董小宛等皆是名花有主之人,都有了可心如意的歸宿。就是那陳圓圓也早已成了吳三桂的愛妾,自有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不完的富貴榮華。 但,畢竟世事滄桑,原本有血性、心高氣傲的女子內心是難以平靜的,眼下,柳如是便是一位。錢柳作合,可以說是惺惺惜惺惺,才子愛美人。錢謙益年過六十,銀絲斑白,長得瘦高,穿一身合體的銀絲長袍,腰系藍絲帶,倒也顯得風度翩翩。而柳如是比顧橫波要小一二歲,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嬌小玲瓏的身材,白淨的瓜子臉上嵌著一雙顧盼瞭人的眼睛,又穿上一身翠綠閃銀絲的衣裙,顯得更加年輕、俏麗。顯然,這對夫妻年齡差距甚大。 起初,錢柳二人是在互相賞識和愛慕的基礎上結合的,倒也是琴瑟和諧,著實令那些南曲的姐妹們羨戀不已。錢謙益是何等人物?大名鼎鼎的「廣大風流教主」,至盟東南文壇數十年,殿試第三名及第出身,官至大學士,禮部侍郎。當時人把這錢侍郎的柳夫人同龔尚書的顧夫人稱作一對瑜亮。 當時是,柳如是不忍過那青樓賣笑、狎客角逐的生活,更有陳圓圓被掠賣一事弄得她心中惶惶,於是暗地物色從良對象,以便使自己的終身有所依靠和託付。而當時錢謙益在金陵是首屈一指的名人,人們又盛傳他極有可能人間拜相,於是,柳如是不顧年齡上的過分懸殊,投入了錢謙益的懷抱。而錢謙益原本提倡風雅,征歌選色樂此不疲,他早就對柳如是的美貌和才華讚歎不已,於是雙方你有情,我有意,從文字摯交到閨房密友,終於成就了一樁在外人眼中十分美滿的姻緣。為表誠心,錢謙益以娶正房夫人的禮儀,大宴賓客,與柳如是結下了百年之好,後來,錢謙益又在家鄉常熟大興土木,專為柳如是蓋了一幢藏書樓,取名為「絳雲樓」——意寓柳如是是真話絳雲仙子下凡。樓上有萬卷藏書和珍奇古玩,樓下則為二人的居室。二人相敬如賓,吟詩作畫,讀書寫作,其樂融融。有一次,錢謙益對柳如是開玩笑說:「我愛你烏個頭髮白個肉」,才思敏捷的柳如是立即對答:「我愛你白個頭髮烏個肉」,逗得錢謙益的一張黑臉笑成了豬肝色,一時傳為笑談。 轉瞬間大明滅亡,弘光偏安南京。錢謙益被福王起用為禮部尚書,由常熟攜夫人柳如是到南京赴任。昔日一風塵女子,今天貴為尚書夫人,柳如是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外表纖弱的柳如是,內心卻異常堅強,要不,她怎會被後人稱頌為風塵女丈夫呢?她倒不是為自己的身世感歎,而是懷著一腔報國之心,要匡父君之難!然而,國勢頹喪,豈是一弱女子所能扭轉?當清兵兵臨南京城下時,柳如是慷慨激昂勸說錢謙益自殺殉國,說「你殉國,我殉夫」。然而,錢謙益思量再三仍不忍放棄塵世生活,終於與老搭擋龔鼎孳一道打開了城門,冒雨跪迎清軍人城,盡失大節。自此,柳如是覺得心灰意冷,她沒想到素為士人所敬重的東林黨魁、已婚四年的丈夫,竟會寧可苟全性命於亂世,也不願殉國以全名節!這殘酷的現實使柳如是感到非常痛苦和失望。一個冷清的月夜,特地備上美酒佳餚的柳如是與錢謙益滿舟於常熟的六弘河上。在酒酣之際,柳如是扔掉了雙槳,聲淚俱下地跪勸錢謙益效法屈原投水自盡。被逼無奈的錢謙益哆嗦著將手伸盡湖水中,立即縮回來哀求著:「冷極,奈何?」 終於,錢謙益被柳如是火熱的反清複明愛國之心所感動,沒過兩年即告病辭官,日常裡以飲酒填詞自娛,暗中與南明人士來往。雖說滿清已經入關多年,但神州大地的反清火炬仍四處燎原,不論是唐王曾王還是桂王,中原漢人都對他們寄予了厚望,指望他們能恢復祖宗基業,驅除韃靼。順治七年初,常熟含輝閣半野堂錢宅來了一位人稱三大儒之一的著名複明領袖黃宗羲。在絳雲樓裡,賓主三人指談天下大事,痛哀故國山河破碎的慘狀,黃宗羲的鼓勵和信任,更堅定了錢謙益夫婦從事複明活動的信心。不久,因天乾物燥絳雲樓不慎起火,一夜之間,幾萬卷藏書和大批珍寶古玩化為灰燼。錢氏夫婦重新振作起來,回到了南京,他們兩夫婦已從當初言情兒女變成了複國的義士。柳如是使出渾身解數,一面周旋于達官貴人之間,一面交結四方名士,以她超群的大度和文才,在南京城占盡了風頭。 聽說方密之剛從廣西回來,柳如是心裡惦記著桂王永曆政權的安危,便試探著問道:「方公子,南方情形如何?聽說你被永曆帝拜為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為何一個人又悄悄回來了?」 「唉,一言難盡哪!」方密之長歎一聲,神色黯然。 要說這方密之也是江南複社裡響噹噹的一個。他名方以智,字密之,號曼公,別號就多啦,什麼龍眠愚者、鹿起山人、澤園主人、極丸學人、易貢遊子、高厘道人等等不一而足,到後來他又循入佛門,披緇後法名弘智、行遠、藥地、無可、浮廬等,還有人稱他作木立。從別號和法名上看,這方密之就不是個普通人物。 方密之是安慶府相城人,其父在崇禎時官至湖廣巡撫。但方氏一門歷來處世倡淡泊恬退,為學倡經世致用,對釋、儒、道「三教」皆有研究,對方密之影響很大。明末農民大起義,相城龍眠山下干戈迭起,方密之全家隨父搬到南京。自此,方密之每每泛舟秦淮河,登臨燕子礬,與文友們品茗煮酒,精議時政,指點江山,好不悠閒自在。方密之與陳定生、侯方城(侯朝宗)以及冒辟疆(冒襄)號稱江南四公子,早就與南曲名妓柳如是、顧橫波、李香君等人往來密切,彼此熟諳。崇禎十三年春,方密之中進士,選為庶吉士。此後,他出入禁宮,有機會結交了湯若望,受「西學」的影響而對人體生理以及自然興趣極大,但對仕途卻不感興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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