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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然而自清兵南下,福王政權失敗之後,這金陵的王氣,黯然失色,樓閣冷落,管弦匿聲。秦淮河兩岸黑燈瞎火,沒有一點生氣。山外青山樓外樓,秦淮歌舞幾時休?漸漸地,過去操此業的人又回來了,秦淮河兩畔的河房裡重又燈光閃爍,繡簾半卷,紅袖飄香,笙歌伴宴,而舊時的文人俊侶,三三兩兩,零零落落,都又出現在金陵城裡,秦淮河畔,這些文人才子空有一腔報國之心,卻手無縛雞之力,雖然憤世嫉俗卻也不得不面對現實了。

  冒辟疆徘徊在河畔。此時夕陽西下,落日的餘輝灑在河面上,河水一片金黃,那河亭畫樓裡已是彩燈高懸,紅袖飄香了。穿梭不息的畫肪首尾相接,不時傳來絲竹管弦以及佳人的嬌笑聲,這光怪陸離、爭奇鬥豔的情形令冒辟疆流連忘返。他哺哺地說道:「久違了,秦淮河!畢竟秦淮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冒辟疆信口呷來,只將詩中「西湖」二字改做了「秦淮」。

  「冒兄,好雅興呀?別來無恙乎?」忽然一人拍著冒辟疆的肩膀說道。剛才冒辟疆只顧想著心事,更有那叫賣雜碎熟切。米糕、江米藕以及山植的小販,挑擔提籃,過橋下河,從他身邊經過,他哪會想到在這兒還會碰到複社裡的好友?

  「朝宗兄,原來是你呀!瞧瞧,你的腦後也拖起了豚尾了!」

  「唉,這不三不四的裝束,尤其是腦後勺子上的這條辮子,真是讓人羞憤難當呀!告訴你吧,」侯朝宗壓低了聲音,「我這辮子是假的,只要一回家就將它拿下扔在一邊。」

  「彼此彼此,朝宗兄,你我是患難之交,今後還得一起苟且偷生,唉,你我可真是生不逢時喲!」

  「有什麼辦法?眼見得南明的氣數將盡,連錢謙益、龔鼎孳那些東林黨的黨魁都搖身一變,成了韃子的走狗,紅頂子花翎一戴,與當初的烏紗帽一樣的神氣,咱們這些書生又能如何呢?投筆從戎?嗐,只怕咱這手拿不起那槍,射不中那箭。唉,認命吧,走走,咱們找樂子去,今宵有酒今朝醉。」侯朝宗瘦削的臉龐顯得有些憔悴,只是那雙眼睛依舊神光奕奕。

  倆人手持摺扇,慢步緩行。看著秦淮河裡熙來攘往的畫肪以及那一幢幢笙簧飄飄的畫樓,想像著那遊船上和那河房裡追歡取樂的人們,冒辟疆不由得搖頭嗟歎:「朝宗,你看這秦淮河上的氣象,哪裡像萬方多難的情景啊!秦樓楚館,蕭聲依舊,通宵達旦,醉生夢死。昔人有詩詠金淩秦淮景象,真是恰如其分哪!『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冒兄,何必總這麼傷感呢?咱們一介書生,喊也喊過了,寫也寫過了,可是於事無補呀!現在我倒也想開了,與其一心一意為著那行將就木的南明王朝,倒不如歸順了滿清的順治爺。哎,聽說這小皇帝也夠慘的,整個兒一個兒皇帝!」

  「誰說不是呢?瞧瞧,腦後頭這辮子都留了起來,還口口聲聲憂國憂民一心向明,唉,這若傳揚出去,世人還不定怎麼笑我等愚腐呢。」冒辟疆順手折了根柳條,看著那上面碧綠油亮的葉片,脫口念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行道遲遲,載渴載饑。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冒兄,瞧你總是酸溜溜沒精打采的樣子,莫不是遇到了什麼不順心之事?來來,你我且在這路旁的茶肆裡一座,我要聽你好好敘敘。」

  侯朝宗不由分說把冒辟疆拉進了一間茶館,早有夥計在門口候著,一聲吆喝:「來了您二位,裡面請!」

  這是一幢兩上兩下的小樓,廳堂裡擦得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個客人。倒是不時從樓上傳來陣陣歡聲笑語。

  「這樓上……」候朝宗這麼一問,胖老闆立即腆著肚子迎了上來:「客官,我這茶肆酒樓兼營,各有各的樂趣,要不怎麼把這裡取名叫『樓上樓』呢?」

  「噢!老闆倒是很會做生意。」

  「我看兩位公子相貌不俗,舉止儒雅,不如去樓上盡興玩樂一回?我這樓上剛從蘇州招了幾名唱小曲兒的姑娘,她們不光唱得好,人長得也格外水靈……」胖老闆壓低了聲音。

  「不用了,我二人只是進來喝杯茶,歇歇腳。」

  「那好,這邊請!正好雅座有空。」

  所謂雅座就是被擋在一個屏風後面的一張八仙桌子和四張太師椅,上面擺放著四個藍花白底的茶碗,正中間是一隻宜興紫砂茶壺。

  「好,這裡果真清靜。老闆,給徹壺西湖的龍井,沏釅些的,再來幾碟茶點,只管挑你們店裡最拿手的來幾樣就行。來,這些碎銀子您先拿著,不夠我再拿。」侯朝宗從懷裡摸出了銀子放到了桌上。

  「朝宗兄,幾年未見,理應由冒某請客,再說,你家住河南,而我則是江左之人,也該由我盡地主之宜呀!」

  「嗨!兩位相公看來均是飽學之人,小店能有你們這樣儒雅灑脫的客人已是萬分榮幸了,這麼著,只收你二人一壺茶錢,這茶點錢權當是免費贈送的了,你二人只管敞開肚皮吃喝吧!」

  老闆的慷慨仗義令侯冒二人甚為感動,冒辟疆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這位老闆客氣了,這樣一來我二人不成了吃白食的了嗎?不成,無論如何您該收多少銀子就收多少銀子。反正花的是他的錢,您不要也是白不要了。」

  「嘻!這位相公有趣得緊,得,你二人慢慢品茗暢談吧,這銀子等回頭再拿也不遲!」

  一個小夥計早已沖泡好了香茶,又一碟碟地端來了幾樣茶點,「油炸臭豆腐幹,辣椒醬在這個小碗裡,您二人隨便用,這一碟是本店的特色小吃『獨腳蟹』,說白了也就是發芽豆,用鹽水煮透悶熟,嚼在嘴裡十分有味兒。這一碟是鹽水鞭筍,加了些糖,又脆又甜嫩得很咧。這一碟是糟雞玉蘭片,酒香撲鼻,十分可口。兩位公子,請慢用!」

  「嗯,味道果然不錯!哎,我說冒兄,你倒是吃呀!」

  「唉!一看見這『獨腳蟹』和油炸臭幹子,就有點想從前的日子。繁華已盡,人去樓空,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冒辟疆重重地歎息著,用筷子夾了顆豆子放在嘴裡,慢慢地品味著,似乎要品出那已逝去的時光。

  「冒兄,你莫不是還在想著陳圓圓吧?」

  「正是!」冒辟疆的眼神有些飄乎不定,有些黯然神傷:「她已經將自己完全託付給了我,而我再一次興沖沖直奔蘇州,欲與她結秦晉之好時,她的人卻突然失蹤了……」

  「冒兄,原來你還蒙在鼓裡呀!陳圓圓後來成了大明總兵吳三桂的愛妾,而吳三桂因為陳圓圓遭流寇污辱,『衝冠一怒為紅顏』,一氣之下歸順了清朝。這事已是家喻戶曉了,你又何必耿耿於懷呢?」

  「唉!她落得今日這般田地,全是我的責任呀!當初,若是我早一天趕到蘇州,若是我先行將她帶去如皋,若是……」

  「你又何必這樣自責呢?只怪她時運不濟。生逢亂世,莫說一個柔弱女子,就是像你我這樣的鬚眉男兒,不也得委曲求全嗎?再說了,那吳三桂的家小全被李闖王殺絕了,三千寵愛便落在了圓圓身上,這也是她的福氣呀,英雄美人長相廝守,總強過我等一介書生吧?」

  「倒也是。只是,每念至此,心中便愧疚難當。萬般無奈,為兄也只有在此為她祝福了。」

  「嘿!這麼想就對了!男子漢拿得起放得下,來來,咱們以茶代酒,幹了!」

  陳圓圓,名沅,字碗芬,蘇州人氏,正如吳梅村《圓圓曲》中所寫的那樣,「家本姑蘇烷花女,圓圓小字嬌羅綺」。據說圓圓初生時,有一群雉雞飛到她家的房檐上,所以乳名為「野雞」。她幼年喪母,由姨母撫養長大,隨姨丈的姓改本姓刑為陳了。姨母是個俗稱「養瘦馬」的人,就是專門領養幼女加以調教,等年紀稍長便賣給人家作妾或作歌妓。看來,陳氏在圓圓身上花的功夫沒白費,陳圓圓從小讀書識字、唱歌學戲,寫得一手好詞,長到十三四歲更出落成一個天然渾成的美人胚子。她有著一張稚氣未脫的玉雕般的臉龐,從那挺直的鼻翼和新月樣的秀眉的輕輕的顫動,可以看出在頗濃的稚氣中,又透出飽經憂患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年少的圓圓雖周旋于勾欄,畢竟是身在南曲之中,與秦淮北邊一帶的妓院即北曲有所不同,北曲又名米市,也就是一種娼寮,身份地位自然不如河南岸的南曲了。北曲的姑娘才貌雙全,又自視甚高,她們除了清歌侑酒,陪傳筵宴而外,很少有滅燭留髡的風流韻事。只有當北曲姑娘有了如意的郎君,才肯以身相許,當然,也須得有一種儀式,還要吹吹打打的熱鬧一番,姊妹們也來道賀鬧新房,吃喜酒送賀禮,從此說明是名花有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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