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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將軍真地還活著,此乃將軍的一計!」

  活著?計謀?帛女呆呆愣愣不知該相信還是不該相信。起初她無法相信孫武死了,現在她又不敢相信孫武活著,她忽然止了淚,笑了,那笑又自然而然地衍化為哭。這位平素看上去無波無瀾,總是平靜如水的女人,把握不住自己了。她那柔弱善感的天性,在強烈的擠壓之下,沖出了理智的硬殼。

  頡乙等帛女稍稍平靜了,才講了事情緣由:「孫將軍到了姑蘇,費盡心機才得以入宮見了大王。看來,漪羅和兩個孩子確實是大王命人劫持去了,目的乃是要孫將軍再度出山,率兵作戰。別說孫將軍早已厭倦戰事,即便依了大王,隨軍去征討,大王也未必會放了漪羅和孩子,那夫差實在是拿他三人作為人質要挾,不容將軍存半點不同見解。將軍一怒回到客棧,急火攻心,外感風邪,一病不起。頡乙趕到為之調治,才得漸漸復蘇。將軍思慮再三,心裡為得不到漪羅和孩子的下落懊惱,終於生出一計,按孫將軍的話說,說到底是『孫武不死,漪羅難歸,便死一回又何妨?』」

  頡乙接著對帛女講了孫武如何抱病策馬去到演兵場二見夫差,又如何故意讓胯下駿馬受驚,跌下馬來,他和田狄又如何造成孫武已死的假像。帛女這才相信現在躺在靈堂的孫武是個大活人,一場虛驚過去,眼淚就沒了,說話就要到靈堂去見孫武。頡乙忙拉住帛女,叫她謹慎行事,該怎麼哭靈守靈,還怎麼哭怎麼守,萬萬不可露了馬腳,因小失大,帛女稱是。

  天,黑下來了。

  靈堂裡弔孝的人走空了,守靈的孫馳也睡著了。田狄和頡乙守在門口,頡乙小聲說,「行了」,那孫武才悄悄地從靈柩裡爬出來,躡手躡腳地離了院子,到屋子裡去。屋子裡沒開燈,黑乎乎的。孫武一進屋,帛女就抱住了他,扶在他的肩上嚶嚶啜泣。

  孫武小聲說道:「別哭了!你看我不是好好的麼?」

  帛女在黑暗中伸了手,去摸他的臉。

  孫武說:「怎麼?夫人不相信孫武是活人?」

  帛女說:「我害怕,我真害怕啊……」

  孫武:「怕我是鬼?」

  「不,不是……我真怕將軍真會……沒了!」

  「這不是在麼?」

  「是。是在。是。」

  帛女笑了,笑了又哭。

  孫武歎了口氣,道:「此事千萬不可讓旁人知道。可是讓孫武躺在靈柩裡受人拜祭,實在是百感交集,也焦煩難耐。夫人,即刻弄個木頭來做替身罷。」

  「好。」

  「還有,你聽,我這饑腸轆轆,如雷轟鳴。倘若弔喪的人聽見靈柩裡死人腸鳴如鼓,不嚇死才奇怪呢!」

  帛女笑說:「只要將軍腸中擂鼓,帛女就謝了蒼天又謝了厚土啊,等等,我把一切都弄妥帖,哦,待我先弄些點心來。」

  孫武:「祭孫武的果品,就該讓孫武嘗嘗才是。」

  帛女連連稱「是」,可是,大悲大喜,喜中又有悲,弄得她迷迷登登,轉了兩個圈兒,才想到要到靈前去「偷」供果……

  可是,儘管靈堂佈置得天衣無縫,儘管孫武已「死」,吳王夫差會不會生了惻隱之心,放漪羅和孩子回來「奔喪」呢?

  誰的心裡都沒底。

  孫武的家裡,此時一片肅穆。靈棚搭在院子裡,靈柩停在西邊牆下,意思是視死者為客位,為賓客,所以這殮屍入棺等待安葬又叫做殯。棺槨三面圍著叢木,上面覆蓋著棺衣。棺槨前面有燈有燭,有祭奠的食品。可以說,除掉棺材裡躺了一個木頭人之外,一切都是天衣無縫的。四方來弔喪的賓客,該哭的哭,該嚎的嚎,一切由專司禮儀的儐相頡乙掌握尺度。孫馳年已十五歲,身服重孝,盡長子的名分兒。孫馳雖然已懂事了,孫武詐死的事情依舊沒有告訴他。因此,每有鄉里和吳興的人來弔喪,孫馳都哭得盡心盡力,真切可信,昏天黑地,毫無破綻。

   帛女也只好隨之盡哀,只是因為知道棺中不過是一木頭人,眼淚可就來得不那麼便當了,還好,連日來憂思如焚,形容枯槁,面有菜色,倒也是一種悲到極處的木然的樣子。帛女隨弔喪的人哭一陣,就急著到屋子裡去,這時藏在內室的孫武,還有帛女,頡乙,田狄四個人,唯一議論的就是到底漪羅和孩子能不能給放回來奔喪,無論怎麼說,停靈的時間是不可太久的,天氣太熱,誰都會注意到那木頭人沒有腐臭味道的,再說,停靈時間不可無限延長,夜長夢多,恐怕會有疏漏,君王憤怒而治罪,可就不再是「假死」了,而是假戲真唱了,家中老小全都性命難保。

  帛女在內室和孫武悄悄商量。

  帛女:「天知道將軍怎麼會想出如此下策,險些將我嚇死。」

  孫武:「想這劫持漪羅和兩個孩子的事,定是夫差秘密派人所為,無處可打探到半點風聲,漪羅他們囚禁在哪兒,不知道;受了些什麼罪,不知道;就連是死是活,也無從知曉哇!漪羅和孩子于夫差有何用處?夫差的目的還是孫武。夫人你是知道的,我已決心不再征戰,夫差豈肯善罷干休?如此說來,孫武死掉,可讓夫差放心。孫武活著,漪羅和孩子是一定不會被放生還的。對於王庭來說,活孫武,可就不如死孫武了。」

  孫武苦笑。

  帛女喟然長歎。

  夕陽收盡了最後的余暉,房中暗了下來,帛女點著了燈。

  聽到窗外有響動,孫武警覺地把手指立在唇前,示意帛女,不要作聲。

  是一隻貓,跳過窗臺。

  帛女:「依將軍之計,漪羅和孩子就會放回來奔喪麼?」

  孫武:「說實在話,這是一次冒險,成敗各占一半。」

  帛女:「這麼說,我這心裡更不踏實了。」

  孫武:「世上豈有與君王周旋不擔風險的麼?不過,依我判斷,孫武畢竟對吳國社稷是出過力的,孫武報喪之後,朝臣定然議論紛紛。夫差放漪羅和兩個孩子回來奔喪,順理成章。不論大王夫差是否認為孫武是真死了,還是詐死之計,這個姿態總是要做的。夫人難道不知道,人世間越是小人,越要強作君子之態,越是殘忍強暴的國君,越要用仁德之旗來掩蓋凶相。」

  「萬一……」

  孫武說:「倘若萬一,就請夫人遠走高飛,避禍去吧。」

  「將軍你呢?」

  忽然,田狄慌慌張張跑進來,焦急但壓低了聲音道:「大事不好了!路上有一隊持著兵器的徒卒,飛奔而來啊!」

  帛女大驚,求助地望著孫武:「將軍!」

  孫武:「不要驚慌,或許是來探虛實的,請夫人從容對付。」

  帛女忙走出內室,到靈堂去。

  孫武在內室,呆呆地望著牆上掛著的依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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