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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第三十五章

  漪羅幾乎絕望了。每天在這座廢宮裡熬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既不知此身所在何處,也不知外面的半點消息。啞巴老軍難得恩准他們去曬曬太陽。偶爾放風,也警覺地嚴加看管。倒是孫星孫明兩個孩子的功課有些長進,廢宮的牆壁上,用木炭寫滿了《孫子兵法》。

  這日早起,啞巴老軍又來送飯了,早餐豐盛異常,除稀飯、點心、臘肉和小菜之外,還有淮陰盛產的醃制雙黃鹹鴨蛋,還有姑蘇名酒姑蘇紅。漪羅的心一沉,她聽說,牢獄中的死囚,在被處斬之前,總要賞些好茶飯,並且賞「上路酒」的。她搖撼著啞巴老軍的雙肩,問:「老伯嚭你說實話,是不是要叫我們上路哇?是不是?」啞巴老軍連連點頭,一臉的戀戀不捨。漪羅叫道:「天哪!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到底是什麼人把我們挾裹到這裡來,到底我們犯了什麼律條?」

   啞巴老軍搖頭,哇哩哇啦一陣。兩個孩子見漪羅這樣子,也吃不下飯,勸說「庶母別著急」,「庶母請用餐」,漪羅只好忍悲含憤,裝作無事,把淚咽到肚子裡,強抑著自己,吃些東西,為的只是讓孩子們吃飽了「上路」。啞巴老軍給自己斟了一盞酒,又給漪羅斟了一盞,指指漪羅和兩個孩子,又拍拍自己的胸口,指指自己的心,意思是他的心裡是有他們的,然後勸漪羅飲酒。漪羅連飲了三盞。啞巴老軍也飲了三盞,抹抹嘴,舉手去給孩子們布菜。漪羅見兩個懵懵懂懂的小孩子吃得很香,心裡越發地不是滋味。

  吃罷早餐,啞巴老軍摸摸孫星的頭,又摸摸孫明的頭,無限憐愛,然後,起身去打開了廢宮的後門,啊啊地叫他們出去。

  這就到了時辰麼?

  漪羅已經三十五歲了,她想,她死也就死了,只是割捨不了將軍孫武的情,只是遺恨兩個孩子這樣不明不白地去死,帛女身邊只剩下了蔡將軍鑒留下的遺孤、養子孫馳了,孫氏門中的骨血,孫星和孫明,一個十歲,一個才八歲啊!

  她給兩個孩子穿好了衣裳。

  她對著那斑駁的銅鏡,整了整兩鬢。

  八歲的孫明,小手裡捏著一隻蝴蝶,她無言地把那小手打開,讓蝴蝶噗噗嚕嚕地飛了。

  她一手拉著一個孩子,走出廢宮的門,滿臉悲壯。

  啞巴老軍又在宮院的門前招手了。

  宮院的門,也打開了。

  她踟躕了一霎。怎麼?趁這時沒有巡弋的徒卒,沒有青銅的斧鉞,劊子手也沒有準備停當,讓她和孩子逃之夭夭?

  啞巴老軍笑模笑樣的,那樣子,無比的慈祥。

  「快走!快,」漪羅立即扯著兩個孩子向外跑,經過院門的時候,啞巴老軍還塞給了她一點銀錢。

  跑出了廢宮,又跑了多遠,漪羅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筋疲力竭了,又確信沒有追兵在後,才坐下喘息。現在,她知道右邊是浩渺的太湖,左邊是隱約的姑蘇了,而且,她竟然只憑著某種潛在的意識指引,是跑在通向她的家,通向將軍孫武所在的羅浮山的土路上了。天,可真寬哪!陽光燦爛得耀眼,風也是如此地清新,鳥兒們在的嚦的嚦地唱著歌兒。

  我們活著!

  活——著——

  她真想拼命地喊出這句話。

  可是,她突然又呆了:前面不遠處,是二十幾個持戈的徒卒等在那兒,攔住了去路。漪羅心說「不好」,拉上孩子回頭就跑。

  一匹白馬飛也似地馳來,騎馬的人攔住了漪羅。

  伍子胥!

  漪羅感到奇怪的是,伍子胥所率之徒卒,全是弔喪的服飾。伍子胥本人身著緦麻之服,按著規矩,乃是「五服」之內的親屬,比方說同族的叔父母,同族姐妹兄弟,表兄弟死了,才可以穿喪服的。

  那麼,漪羅想,你到底是逃不脫了,伍子胥是為你早早地穿上了喪服麼?

  伍子胥:「漪羅,我在此恭候你多時了。」

  漪羅:「多謝伍大夫了。」

  伍子胥:「謝什麼?」

  漪羅:「能有伍大夫事先為小女子服喪,實在三生有幸。小女子這就隨伍大夫去受死。」

  伍子胥:「一派胡言!」

  漪羅:「不是為漪羅,又為哪個身穿緦麻之喪服?」

  伍子胥:「伍子胥是把孫將軍當成兄弟啊!」

  「你——說什麼?你為哪個弔喪?」

  「孫將軍。」

  「誰?」

  「孫將軍!」

  「誰,誰,誰——」

  「孫武!」

  漪羅立即兩腿軟了,半晌才醒過神,長出一口氣,淚如雨下。難道這是真的麼?你走的那天將軍不是還好好的嗎?難道禍福就這樣瞬息萬變生死就是一步之遙麼?她喃喃自語,她說這不可能不可能你別信你別信。將軍久經沙場九死一生福大命大。可是伍子胥身穿緦麻,徒卒一身槁素!將軍總能夠臨機決斷趨吉避凶,可是將軍執著的時候又不顧死活。將軍,那麼老大一個人,怎麼就會倒下了呢?你別信,你千萬別。她聽見伍子胥說節哀,說將軍大病一場,在小客棧;說將軍扶病落馬,暴死姑蘇。不!她說不不,都不對,不可能。她說將軍你是為漪羅憂鬱而死為漪羅焦灼而死為漪羅擔憂而死。她心裡如一釜沸油,她心裡一團亂麻。她在原地打轉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見兩個小孩子在哭,伍子胥幫他們換上斬衰,這是兒子為父親穿的孝服。她聽見伍子胥說快回羅浮山吧快,一同去。她看見伍子胥眼裡也濕漉漉的,看見那些徒卒都把左臂露在外面,都沒有戴帽子,這叫做袒免,這就是說,伍子胥和徒卒們都是去弔喪的。

  她急切地抓過馬韁。

  她奇跡般地躍上馬背,能如此利落,這在平時她想也不敢想。

  她發瘋似地打馬狂奔,奔向羅浮山,眼淚灑在馬背上,灑在塵埃中,灑了一路。

  伍子胥本來是為他們準備了車的,現在只有把兩個娃娃抱上了車。一行人等,默默無言,驅車策馬,隨著漪羅,去羅浮山中孫氏府上弔喪,揚起了遮天蔽日的煙塵……

  孫武靈柩送回羅浮山那日,帛女一見便急火攻心,暈死過去。頡乙忙將帛女抬入內室,一番救治,帛女蘇醒過來,又哭得死去活來。

  頡乙勸道:「夫人你聽我說。」頡乙喝退了眾人忙道:「夫人你聽我說。」

  「不聽、我不聽!」說著,要衝出門,到靈堂嚎啕去。

  頡乙攔阻。

  帛女:「你攔我幹什麼啊?你怎麼不叫我去哭拜將軍啊……」

  頡乙被逼急了,喝道:「聽著!將軍沒死!」

  什麼?

  什麼什麼什麼?

  帛女被定在那兒,傻了,立即又哭出來:「到什麼時候了你還騙我?你騙我!」

  頡乙:「頡乙騙你做什麼?」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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