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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孫武忽然叫道:「以後不許再叫什麼『將軍』!我哪裡是什麼『將軍』?」說著,他摘了兜鍪,脫了鎧甲,把那些東西狠狠地擲在地上,又踢了一腳,攪起一片塵灰。在飛揚的塵灰中,他抬頭看了一眼高大的、黑沉沉的王宮,宮門深似海,這話是不錯的。那虎踞龍盤的輝煌的王宮,分明要擠壓得他認同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認同這樣一個順理成章的事實:君王用你,你是征戰的戈戟,你是殺戮的斧鉞,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將軍,你是王宮的座上客;君王不用你,你是什麼?什麼也不是,或者說,隨時只可做階下囚,他把你轟出宮門,你休想再去進一言。今日,夫差說你信口雌黃,其實那信口雌黃、翻雲覆雨的,正是夫差他自己。他矢口否認劫持了漪羅和兩個孩子,他又承諾可保你的家小「無恙」,真是欲蓋彌彰。說到底,原來那君王的目的只是要你「安分守己」,要你像蝸牛那樣把頭縮在蝸殼裡,要你像烏龜那樣,把生命伴在泥水裡。

  可是,可是,漪羅和孩子如今到底何在?

  ……

  那日,漪羅和兩個孩子,被不知來路的人劫持到了馬背上,大人孩子就各自逞各自的本能哭罵「強盜」,高呼「救命」,拼命掙扎。一切努力都無濟於事,他們很快就聲嘶力竭了。馬跑一陣,騎馬人又勒住了馬韁,叫馬停住,這時候路邊早有人備了車接應。幾個大漢,把漪羅,孫星,孫明捺入了帶篷兒的車裡,他們就又哭鬧一陣。大漢們不由分說,用黑布蒙了大人孩子的眼睛,反翦了他們的雙臂。四匹馬拉著馬車,飛快地奔馳起來。漪羅只聽車輪轆轆,不知東西南北。車到底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車停了,才算是跑到了目的地。他們懵懵懂懂被弄下車,在顛簸中懨懨的孩子還沒全睡醒,又被人推進了一所房子,漪羅感到了一陣陰冷和濕氣,打了一個寒噤。她聽見門吱扭地開了,又呻吟著沉重地關上了。

   這時候,她和兩個孩子才給松了綁,去了眼罩。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回身撲向那關嚴了的門,去捶,去踢,喊叫:「放我出去!」孫星,孫明也跟她一起去踢打叫喊。他們的叫鬧聲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回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反應,裹挾他們入室的人,也不知去向了,躲起來,任他們瞎折騰。漪羅絕望了,孩子們也停止了奮鬥。她這才環顧陌生的囚籠,看到沒有窗櫺的窗口織著蛛網,有一個老大老大的黑蜘蛛,蜘蛛一動不動地懸在半空。蛛網分割的天空,是一塊青蒼,可知車是跑了一夜,如今天已微明。漪羅注意到,這裡並不是什麼牢獄,仿佛是一座廢棄了的離宮,說不清曾經在何年何月有君王在此沉溺于酒色,何年何月棄置不用了。

   宮殿高大而宏偉,有失修繕,牆壁斑斑駁駁的。帷幕陳舊,是暗淡的褐色,無言地垂著。竹屏風上的鉤佩環錦的圖畫,還有蠟盡淚幹的枝形燈,透露出失盡了輝煌的悲涼和無望。幾上竟然還有一面銅鏡,已經有些鏽斑了,大約很久未見人面了。鏡邊是一隻牛角篦,漪羅在那上面發現了一根頭髮,長長的,是灰色。漪羅不明白,這到底是什麼地方?是在吳國嗎?什麼人把他們劫持到這裡?劫持的目的何在?全是未解之謎。她發現窗子早沒了窗櫺,可能給他們提供了一個逃掉的機會,就急匆匆來到窗前,踩了幾案向外望,望見的是浩浩蕩蕩的湖水,向下一看,刀削斧劈般的懸崖和牆壁連成了一片。那麼,這座廢棄的離宮,是修在水上的了,這片水域又是哪兒?太湖?寶應湖?正因為窗下水連天,天連水,窗子才這樣開著,逃掉,是無望的。誰能來救助呢?誰?誰又知道她和兩個孩子身在何處?只怕是孫將軍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徒喚奈何了。自然,她不能尋死覓活,也不可拼死拼活,因為身邊依偎著兩個孩子!為了兩個孩子,她必須熬下去,活著。正這麼思前想後,有人來送飯了,是個白髮蒼蒼,佝僂的老軍,提著食盒。她問老軍:「請問老伯父這是什麼所在?」「何人命你為我們燒飯?」回答是胡亂「哇哇」一通,老軍是個啞巴。

  飯菜也還不錯。兩樣兒菜肴,還有一樣兒是葷,米飯也可隨意去吃。漪羅給孩子們盛了飯,看兩個孩子吃,自己端了空空的陶器發呆。直到啞巴老軍哇哇地來催促她吃飯了,孫星孫明也看著她,她才不得不盛些米飯,做吃的模樣,吃得味同嚼蠟。看樣子,劫持她的人,是準備讓他們長期囚在此處了。就這樣被囚到老,囚到死麼?吃罷飯,啞巴老軍為他們打開通向後園的門,嘰哩哇啦地拉著兩個小孩出去,漪羅倚門向後園一望,在高牆之內蓬蒿遍地,園中小路苔痕相疊,還有一處破敗的水榭,下面是一潭死水。兩個孩子在牆角掘起了螞蟻窩,啞巴老軍默不作聲地去幫他們。

  漪羅的心裡一片暗淡。

  廢宮裡夜來得早,又沒有燈燭,一下子就昏黑了。

  漪羅躺在床上睡不著,默默垂淚。

  第二天早起,又是送飯,吃飯,到後園曬太陽。

  總不能這樣耗掉生命和時日。

  總要做點事情。

  漪羅歎了口氣。

  「星兒,明兒,你們過來,我們上早課。」

  孫星:「庶母,什麼都沒有,怎麼上早課呢?」

  漪羅:「用木棍在地上劃字,不是可以嗎?」

  孫明:「庶母,父親怎不來接我們?」

  漪羅沉默少頃,說道:「父親現在不來,是命你們在此好生上課,聽著,《孫子兵法》乃是傳家之寶,我先背給你們聽。孫子曰……」

  漪羅的心被觸動了,忽然想起了將軍,話就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潤了。

  孫明摟著漪羅的脖子:「庶母,迷眼睛了麼?」

  孫星去拉孫明的臂:「坐好!」

  漪羅:「孫子十三篇之第一篇,《計篇》曰,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

  她那清亮的聲音,在廢棄的離宮庭院回旋。

  啞巴老軍專注地瞧著母女三個。不知道這啞巴聽得見,還是聽不見。

  這一天過得似乎不那樣漫長了。

  入夜,漪羅見孫星孫明都已睡熟,找到白日藏好的一個舊燭臺,自己悄悄跑到了後園已勘察好的地方,用燭臺去鑿糟朽的牆角。她幹得十分積極,甚至有些瘋狂,汗流浹背。她妄圖把園牆打通,然後帶上孩子逃出囚籠。青銅燭臺鑿打牆壁的聲音,在這午夜響得驚心動魄,起初,她鑿幾下,便豎了耳朵聽聽周圍的反應,後來就忘我地幹了起來。

  忽然那啞巴老軍就到了她面前。

  她驚惶地抬起眼睛,拿燭臺的手藏在身後。

  在月光之下,啞巴老軍的身影顯得黑沉沉的,遠比實體要高大得多。啞巴老軍哇哇地叫,奪了燭臺,又推又搡,把她推了一個跟頭,把她推回了廢宮。

  通向後園的門,惡狠狠地關了,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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