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二


   他忽然就看見那漪羅了,正是他稱之為紅粉知己的漪羅,是善解人意的漪羅啊!漪羅飄然而至,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長裙,水紅的褲子和水紅的兜肚在刺眼的光線裡,都看得一清二楚。「漪羅你到哪兒去了?」「將軍,我冷……」「如何會不冷?如何可以這般裝束?」他看見那薄紗和水紅,心裡不自在。漪羅說:「漪羅這樣兒裝束,都是為將軍的啊!我冷,我好像生下來就冷,暖暖漪羅吧。」他便去用臂暖了漪羅。可是漪羅哭了,說「我得走了,將軍,我得走了!」於是,漪羅真地走了,站在一個高高的山頂上,逆著光,背後是雲起雲飛。他忙去追漪羅,駕著戰車去追。似乎又不是在追他的漪羅,不知是去做什麼。那戰車,四匹馬排成一列拉著。戰車是一個車輪,所以傾斜著,隨時有顛覆的危險,獨輪之下碾過的,是架在峭壁陡崖之間的一根枯木,獨木橋。跑起來一路是咯吱咯吱的聲音,顫悠悠的。向下一看——下臨無地,他不由地驚叫了一聲,夢就醒了,一頭一身都是汗。

  睡意全無。

  瞪眼看著小客棧熏得烏黑的牆壁上,彎彎曲曲的雨漏痕,心裡琢磨著夢和實在,他知道,要想尋得漪羅和孩子的下落,只有硬著頭皮去見吳王夫差了。

  孫武早早地起來,進宮去。

  侍衛把他擋在王宮門外。

  他自報家門,煩請王宮侍衛通報。一直從日出到日落他等在門口,夫差也沒叫人傳出什麼話來,沒說見還是不見,侍衛總是在門口橫著戈,闖是闖不進去的。孫武清楚,這是吳王夫差故意冷落他,讓他明確自己的名份兒已經不再是什麼將軍了,而是無足輕重的庶民,讓他消了銳氣,讓他俯下首來服軟兒,讓他像熱釜上的螞蟻在王宮門口焦灼,讓他上火,又讓他瀉火。

  這日他掃興而歸。

  他命田狄連夜為他謀到一副甲胄。

  次日五更,他戴上了久違的兜鏊,穿上了久違的鎧甲,把自己弄得像個老軍的模樣。他腋下夾了一柄大掃帚來到王宮門前,不再勞煩侍衛阻擋和通報,兀自打掃王宮門前的塵土,把掃帚揮動得盡可能地唰唰喧響,把塵灰盡可能地拋舉到半空。持戈的侍衛,早已認識這位功勳赫赫的先王舊臣,昨日又同這位昔日的將軍打過了交道,也不敢對他怎樣,只是畢恭畢敬地求他離開,說「這些打掃庭院的粗活,焉敢勞煩將軍!」「將軍請把掃帚交給我等徒卒!」「將軍請歇息吧!」「怎能讓將軍掃街,大王怪罪下來,小的們可吃罪不起啊……」任侍衛說什麼,孫武連頭也不抬,不卑不亢,也不答話,只是亂掃一氣。漸漸有好事的百姓圍觀,侍衛轟走了一些看熱鬧的,又有一些路人佇足。孫武從天色熹微,掃出一輪早晨的太陽,姑蘇城中已經沸沸揚揚地都在交頭接耳地說著「孫將軍掃街」的奇聞了。人們感到蹊蹺,不知絕頂聰明的孫將軍孫武玩兒的什麼把戲?用的什麼「兵法」?何以到了掃街的地步?這事緣何而起,又如何而終?

  王宮侍從只好把孫武掃街的事報與夫差:「啟稟大王,那孫武今日又來了。」

  夫差不耐煩:「隨他來去,寡人今日不見。」

  「大王,他在王宮門前掃街呢!」

  夫差一愣,心說這孫武實在是可惱,可氣,又可恨。孫武哪裡是掃什麼街,分明是讓他君王的臉上過不去,分明是在「造勢」,諷喻,出難題,便道:「把孫武給寡人轟出姑蘇——」轉念一想,這樣做恐怕正中了孫武的「詭道」,反讓天下人說吳王容不得先王老臣,心胸狹窄,而且,不定那孫武又會做出什麼出人意料的事來,更讓他難堪,想到這,便硬著頭皮道:「慢。宣孫武上殿。」

  立刻,「宣孫武上殿」的吼聲,從宮內傳遞到了宮門之外。

  孫武心裡一樂,心想此乃「首戰告捷」。

  孫武上殿,參拜大王夫差。

  夫差見孫武披著甲胄,問道:「孫將軍想是知道寡人正在調集兵馬,與勾踐決戰在即?」

  「臣下知道。」

  「那麼,你披掛整齊,想是要隨軍去作戰麼?」

  「臣下已經告退。」

  「既然你已經告退,為何穿上了甲胄,到王宮門前取鬧?難道你是來戲弄孤王的嗎?」

  夫差說著,眼睛就立了起來。

  孫武忙道:「臣下怎敢戲弄大王?」

  「不是戲弄孤王?那麼寡人問你,你在王宮門前弄個掃把嘩眾取寵,意欲何為?」

  「臣下心勞力拙,隨大王征戰是力不從心了,只能做個掃地的老軍,以盡微薄。」

  「哪個叫你做什麼掃地的老軍?寡人這裡正在緊張備戰,無暇和你玩笑,去吧,速速回你的羅浮山去吧。」

  「孫武是奉召前來的,大王!」

  「越說越沒譜了。」

  「大王,孫武也是個明白人。大王前日命人把臣下的家眷帶到了姑蘇。想那婦人孺子對於大王的偉業是毫無用處的,當下孫武就明白了,大王乃是看重臣下,先接了我的家眷!孫武豈敢辜負君王之命,星夜趕來,不能隨大王征戰,只好自告奮勇做個掃街的老軍,個中情由,謹望大王能夠理解,請大王把臣下的家眷,漪羅和兩個小娃娃,發落給孫武。」

  夫差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半晌說不出話來,忽然,問道:「哪個說寡人命人帶了你的家眷?」

  「全憑臣下判斷。」

  夫差大怒:「胡說!」

  孫武忙跪倒:「臣下不敢。」

  夫差:「你的家眷現在何處?寡人何曾命人去帶你的什麼家眷?孫武你信口雌黃,知道這乃是欺君之罪麼?」

  夫差變臉了。

  一國之君,矢口否認劫持孫武家眷,孫武是無計可施的,而且,至高無上的君王發了怒,若要問罪,治罪,別說救漪羅,恐怕孫武自身也難保了。孫武無奈,只有按規矩和程序俯首道:「臣下罪該萬死。」

  夫差呵呵冷笑:「孫武你好大的膽子!當初孤王要重用你,你不識抬舉;放你歸隱,你又不安分。穿上這身甲胄,拿了掃把,到王宮門前戲弄寡人,上殿來信馬由韁胡說什麼寡人帶了你的家小。一而再,再而三,與寡人作對,莫非你的脖子不是肉長的?莫非你不怕丟了腦殼,你有三頭六臂麼?」

  孫武:「大王,您是知道的,孫武不懼死,孫武也知道,不會死在大王階下。我實在是心急如焚,萬般無奈,才來……」

  夫差:「噢,你自恃是先王老臣,敢來欺慢孤王是不是?」

  「大王……」

  「不要說了!寡人正是念你是先王老臣,也罷,放你一條生路。日後你只有安分守己在你的田園之中,寡人可以命人替你查詢家小下落,寡人保你家小無恙。倘若你再來無理取鬧,燒紅的炮烙是現成的!下去!」

  「大王!」

  「來,送先王舊臣出宮!」

  戈戟橫過來了。

  徒卒們半「請」,半推,把孫武「送」出了宮門外。

  田狄擔心孫武會觸怒君王,生出不測,正焦急地等在宮門外,終於看見孫武被手持青銅戈戟的徒卒送了出來。

  孫武茫然地站在宮門外。

  田狄:「將軍,有下落麼?」

  孫武無言。

  「我就怕——唉,將軍安然無恙也算不幸之中的萬幸了。」

  「……」

  「回客棧去吧,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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