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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伍子胥淚如雨下:「大王放心,子胥一定把一腔熱血潑給吳國霸業!大王放心啊!」

  闔閭一手拉著夫差的手,一手攥住伍子胥的手,看樣子是想把兩人的手拉在一處,可惜他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他閉上眼睛,大張了口地喘氣,忽然,大叫了一聲:

  「夫差,勾踐殺你父王之仇,你會忘嗎?」

  夫差跪倒在地:「兒臣須臾不忘!」

  再看吳王闔閭,已經氣絕身亡。

  老天發了瘋,雨還是嘩嘩地下個不停。守在「帳篷」外面,淋在雨中的吳軍將士,一直在注意地諦聽著「帳」中的消息。當聽到夫差失聲地喊叫「父王」!「帳」中一片混亂的時候,雨中的將士也一片唏噓,面面相覷,六神無主了。伍子胥又痛苦又激憤,攥著「屬鏤」之劍,走出「帳篷」,面對雨中的軍卒道:

  「大王他……」

  伍子胥泣不成聲。

  吳軍將士呼地一下子全部跪倒在泥水之中。

  伍子胥:「勾踐小兒弑我君王,殺我徒卒,吳越不共戴天!今日伍子胥以先王所賜屬鏤之劍為證,輔佐新王,重新集結三軍,誓為先王報仇!打到會稽去!三軍列隊!」

  軍卒們從泥水裡站起來,群情激憤。

  孫武忙來攔阻:「慢!伍相國,且請從長計議!我軍已經敗潰,這是不可回避的。三軍重新集結,頗費時日。倉促出戰,司馬中士不熟悉伍長,伍長不熟悉徒卒,如何協同作戰?即便攻入越國境內,勞師襲遠,後勤糧草也要重新籌劃。再說,國君新喪,民心急需安撫,將軍切切不可因為慍怒而貿然出戰哪!依我之計,第一,嚴格封鎖先王逝世的消息,不許走漏風聲,我等護送先王回姑蘇城去,再行國殤;其二,虛讓李十裡,分兵固守邊城。如此這般,以實為虛,以虛為實,虛虛實實,勾踐才不敢妄動。

  夫差拭淚道:「傳我的命令,一切就依孫將軍之計行事,立即班師回朝。」

  ……

  次日清晨,天終於放晴了。

  在雨中枕戈待旦的吳軍,重整了旌旗。伍子胥率領士卒,把陣亡的將士屍體抬到一處,伍子胥親自為死掉的將士擦乾臉上的血跡,一一親手葬埋,淚灑李,之後,大隊人馬從李戰場退出。

  這是數萬哀兵的大撤退!戰馬掩了鈴,不發出聲音,馬嘴裡也銜著枚,不讓嘶鳴。破損的、染著血跡的旌旗,低垂著,不再獵獵飛揚。一路上不再用戰鼓指揮行止,需要傳達命令的時候,便是徒卒們口對著耳朵,耳對著口,用嘶啞的聲音互相傳遞。伍子胥、伯嚭和徒卒們一起,肩扛著臨時製成的「床」,抬著曾經是叱吒風雲的一代梟雄闔閭。闔閭的身上蓋著一面吳國的軍旗,看上去,那張整過容的臉,蠟黃的,卻依舊栩栩如生,大睜著兩隻乾澀的眼睛,望著蒼天。

  全軍默默地在泥水裡行走。

  勾踐得到吳軍撤退的消息,從來未想到吳王闔閭會因丟了一個大趾已暴死沙場,反而深信吳王闔閭仍在軍中,勾踐便沒有窮追,之後,得到吳國邊城又增添了兵力的情報,更不敢貿然反攻,再加上他的父王允常屍骨未寒,還要舉行國喪,葬殮先王,也就退兵了。等到他回到都城之後,得知闔閭死在李的消息,實在是後悔莫及。不過,勾踐畢竟年輕氣盛,轉念一想,到底老謀深算的闔閭死在他的手上,吳國再也沒什麼好懼怕的了,又不免洋洋得意,忘乎所以了。

  第三十二章

  早晨起來,天色微明,夫差盥洗披衣,剛剛在宮殿庭院一露面,就有一個立在那裡的黑衣人高聲問道:

  「夫差!勾踐的殺父之仇,你敢忘嗎?」

  夫差立刻恭謹而認真地拱手,咬牙切齒地回答:「須臾不敢忘。」

  朝朝如此,或者說是時時刻刻都是如此這般的提示和回答著。夫差自李率領敗軍回到姑蘇,就固定了兩個黑衣人輪番立在庭院,「釘」在那裡,無論何時,只要看見夫差出入庭院,就直呼其名,問他是否忘記了勾踐的殺父之仇。這並不是一種單純的形式,也絕不是做給朝中大夫將軍們看的,這其實是夫差的內心獨白,內心憤怒和內在的驅動力。這樣一種方式,同樣對於吳國國中的男女老幼都是一種昭示,國仇家恨,誰也不許忘卻,誰也不敢忘卻。

   不管過了多少時日,夫差都要讓吳越之間的仇恨生根,發芽,長葉。他要把全國,全軍,全民都卷到復仇滅越的戰爭中來,剿滅了在南邊和吳國比肩而立的越國之後,才可以北上伐齊,伐晉,稱雄天下。基於這樣一個近期目標和遠大狂想,他回到姑蘇,登上君王的寶座。最要緊的就是兩件事,第一是國殤,令上萬民眾去修築豪華的闔閭陵寢,準備把他的父王最後送到墓地;第二便是為了復仇與爭霸,重新組織屬￿他的力量。儘管夫差生性蠻悍,狂野,暴戾,驕矜,儘管夫差容易為偏見和讒言所左右,他也絕不會王袍加身就無端誅殺老臣。

   這倒不是他在乎大夫將軍們怎麼看,怎麼說,究其根苗,他身為君王,變換了位置,他就必須用另一種眼光和胸懷去審視身邊的重臣,哪些能用,哪些該用,哪些不想用也得用,哪些慢慢瞧著用,哪些要戴上籠頭用,哪些用的是腦筋,哪些用的是四肢,如果一旦只需要腦殼,他當然也不會手軟,取了便是。其實,對於只圖官職的人來說,非血緣關係也會有此「遺傳」,更何況夫差從娘胎裡便開始了胎教?他讓伍子胥繼續為吳國之相,輔佐他處理軍政事務;分封伯嚭為上大夫,兼做行人,職掌宮廷內務和外交事宜;讓華登統領吳國全部水師,加緊舟師訓練。舉凡大小官員,夫差全部重新認定,不厭其詳,不厭其煩。職掌軍隊的每「兩」二十五人的司馬中士的任命,他要過目;統領四「兩」共一百軍卒的行官上士,他要大致聽一聽這人的籍貫,家族史和戰爭經歷。

  至於孫武,夫差要親自過府去拜望。身為君王,叫他如此屈尊,依他的秉性,這是一件很為難他的事情。

  他還是硬著頭皮去了。

  他的父王闔閭常常微服到孫武府上去,去就去,走就走,不那麼興師動眾的。夫差可不一樣,城中短短的路程,他卻是車服騎駕,侍男宮女,浩浩蕩蕩,招搖過市,令整個姑蘇都為之轟動:新王夫差親自去看望將軍孫武。

  離孫武府前十丈遠,侍從便開始傳遞夫差的威儀和行蹤了。「大王駕到——」一聲連著一聲,一直震盪到孫武府中的內堂。

  孫武忙出門,以君臣大禮跪接。

  夫差下了車,說:「愛卿請起」,邊說邊把兩手老遠地一張,絕不像他父王那樣親自去攙扶。他的「親切」永遠是有節制的。

  君臣到府中坐下。

  夫差坐在那裡,兩臂乍開扶膝,老大的一片,笑眯眯地望著先王命他終生赦免的將軍,等孫武說話。

  孫武:「孫武不知何事敢勞大王駕臨,實在是誠惶誠恐。」

  「哈哈,將軍是先王重臣,寡人自然應當到府中看望。將軍的功德,寡人心裡是有數的。」

  這便暗示夫差不介意什麼「涉嫌」不「涉嫌」的了。

  孫武:「謝謝大王看重臣下。」

  夫差:「寡人繼承父王基業,本應設宴款待朝中重臣,也好把李一役大夫和將軍們的晦氣洗掃乾淨。怎奈父王不幸駕鶴而去,如今正是國喪,服喪期間不能不免去飲宴歌舞,將軍是知道的。」

  孫武:「當然。先王在位期間,從來高看孫武,宮中徹夜談國策,軍帳裡促膝問對,常常是行同車,居同床,食同席。先王乃是最知道孫武的了。如今先王逝去了,我悲傷得連飯都吃不下去,什麼樣的宴席也沒有味道的。」

  夫差:「所以寡人便帶了些新鮮果品,與將軍共享。來呀,呈上來。」

  夫差一聲令下,八位穿著白色裙裾,略施粉黛的宮女捧著果盤呈上,分別侍候在夫差和孫武身旁。

  夫差道:「雖只是些果品,也是吳國罕有之物,多是南邊蠻荊之邦、越國所產,是越王允常活著獻的貢品,寡人叫人從冰室中拿來的。寡人從今只食越國果品,將軍定然知道其中用意。」

  「臣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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