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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伍子胥道:「怎麼,郢都已是一座空城,人都逃空了,還是死絕了?」

  闔閭說:「把城中的人給寡人像轟鴨子一樣轟到街衢兩旁,命楚國這些有眼無珠的狗東西迎接寡人勝利之師,有不從命者,立斬不饒,暴屍於市!」

  當然。吳唐蔡三國軍隊,從血火中走過來,旌旗坼裂,戰車咿咿呀呀訴說著疲憊,戰馬汗氣中夾雜著血腥,士卒將軍少有不帶著戟傷箭傷的,他們身上的傷痕寫著九死一生。大軍一路的潦倒勞頓,終於以勝利者的姿態長驅入郢,這是夢裡的郢都,是僥倖活著的人的生門呵!本該歡喜一番,驕傲一番,耀武揚威一番的,可是,城中杳無人跡,空空蕩蕩,實在叫闔閭大軍上下打不起精神,實在沒有意思,向誰炫示?向誰驕傲?向誰施威?

  闔閭命大隊人馬暫時停止行進。

  派到城中的士兵,用戈,用劍,用鞭子,把瑟縮在家中的婦孺老幼驅趕著,轟到了街衢,導演著一場「歡呼」大軍入城的活劇。百姓被威逼著,無法表演熱烈歡呼和高唱萬歲的場面,無法扮演歡樂和崇敬,這些亡國破家的庶民,唯一做得到同時也不得不做的事情,便是匍匐跪倒,而且不抬頭。吳軍士兵打著,罵著,楚國平民哭著,叫著,一時竟也喧囂起來,「熱鬧」非凡。有一老者,率領全家老小十幾口子,做了出色的簞食壺漿迎接吳國勝利之師的表演。他們分開眾人,舉著果脯,抬著豬頭,提著酒器,浩浩蕩蕩來到吳王闔閭車前。

  全家十幾人全都披麻戴孝!

  闔閭一怔。

  「來者何人?」

  「楚人。」

  「寡人知道你是楚人,問你名姓。」

  「楚國老朽,不值得大王一問。我不過是一草芥庶人而已。」

  「你來做什麼?」

  「全家老小一同來恭迎大王揮師進入郢都。」

  「為何全家披麻戴孝?」

  「老朽年事已高,順便也將送大王一命歸天的祭禮辦了,免得到了大王被屍布裹著送出郢都那天,趕不上祭拜。」

  闔閭勃然大怒,連聲喝叫,命士卒將其全家腰斬,焚燒,把骨灰揚在街上。立即有士卒沖上前來,去捉老人一家。那楚國老者的家人,嚇成一團,哭叫連聲。老人卻從容地將手中的酒灑在地上,大笑三聲,然後假哭,幹嚎得甚響,並無眼淚,也無哀傷的表情來配合。士卒忙把他拖走,他一路叫嘯不停:「闔閭,郢城就是你等的墓穴屍『亡吳必楚!』老夫先行一步,在陰世間等著你了啊,闔閭!」……吳王闔閭被氣得額頭青筋噗噗亂跳,一邊命令軍馬長驅直入郢城,無意再看什麼盛大的「歡迎」;一邊下達了進城的第一個通令:

  「傳寡人之命!三軍數度苦戰,置生死于不顧,人人皆是破楚入郢的英雄,個個皆可稱之為功臣,與寡人共享楚國之豐饒。寡人命令三軍,行『因糧於敵』之策,可以盡情攫掠,王可以享用楚王宮中王妃,大夫可享用楚大夫之婦,將軍可享用楚將軍之婦,以此類推,將士官兵俱樂,讓天下人盡知,隨寡人征戰者都得其福!」

  吳王闔閭命令一下,手下三軍,除掉衛隊,都像鳥雀一般散向郢城。隊伍再也沒有了隊伍的模樣兒,士卒們狂歡著,跳躍著,手舞足蹈著,沖入民宅,搶奪財物,焚燒房屋,姦淫婦女,有三五成群的,有散兵游勇的,也有為分贓不均自己人大打出手的,還有隻身進入百姓家尋歡作樂再也沒出來,死於非命的。將軍士卒幹起這樁事情,像雍之戰一樣奮不顧身,而且,有更高的興致。燒殺,搶劫,姦淫,簡直就像玩兒一樣。

  闔閭看著將士「各得其所」,十分高興,十分得意,在楚王宮中,拈須對孫武道:

  「將軍,看這些孩子各有所得,寡人總算沒有辜負他們啊I謝謝孫將軍教我。」

  孫武:「大王,破楚入郢全是大王的洪福,大王的神威,大王的決策,孫武實在不敢稱一個『教』字。」

  闔閭:「寡人說的不是這個。寡人說的是孩子們在楚國恣情歡樂,消盡戰爭之疲憊和勞頓,隨便可以拿想拿的東西,享受勝利之福,全憑將軍『掠鄉分眾』之策。士卒既然親身經歷了戰勝的利益,還愁他日不為寡人之吳國效死作戰麼?」

  孫武瞠目結舌。

  是的,掠鄉分眾也罷,廓地分利也罷,因糧於敵也罷,重地則掠也罷,掠于饒野也罷,這些,都是他寫在竹簡上的,都是他兵法中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分。

  那麼,吳軍士卒像瘋狂的盜賊一般,任意放火,姦淫,搶劫,都是你的主謀?都是你的兵法?都是你的謀略?

  孫武覺得身上一陣發冷。

  孫武說:「大王,軍隊深入敵國重地,就地取糧,用以三軍之需,是必須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

  「啊,」闔閭打斷了他的話,「寡人已經懂了,已經懂了!愛卿你看,夫概夫差,還有子胥終累,都去消解戰爭的困乏去了,孫將軍怎麼還不動作?孫將軍到底想要些什麼?」

  是呵,你到底要什麼?

  孫武也說不清楚。

  「哦,」闔閭拍了一下手,「將軍是不是還在想著你的妙人兒漪羅?一經那絕色佳人的手,天下再也沒有能提起興致的物件了吧?啊?哈哈……」

  吳王笑得邪。

  孫武:「大王,三軍攻取郢都之後……」

  「好了好了,寡人來日再聽愛卿談兵。」

  吳王頗不耐煩。

  吳王怎麼能夠耐下性子來聽孫武論兵談策呢?他入主楚王宮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把那些來不及跟隨楚昭王逃亡的楚王妃的肉體完全佔領了。此時此刻,在後宮,楚昭王一個年輕美麗的妃子,被剝得精光,兩手正被捆綁著吊在床頭,兩腳被捆綁著吊在床尾,整個兒一隻鳧水的寒鴨,動彈不得,呼救無援,美麗的噙滿了淚水的眼睛茫然地張著,失去了半點反抗、掙扎的能力,就連尋死的機會和可能也完全喪失了,只消吳王闔閭高興,便隨時來蹂躪個夠。吳王闔閭把這看作是自己作為王者之尊應該分得的一份兒戰利品,想方設法兒地享用和消受。享用和消受這些紅粉佳人的時候,吳王不無感慨:是呵,十年一夢,破楚入郢的大功已經告成,十年之久的戒奢求儉,什麼不食腴美的佳餚,不穿華貴的衣裳,睡覺不鋪兩重席子;還有什麼車也不要雕飾,馬也不戴纓絡,青銅器物連花紋也不要,這一切一切折磨自己約束自己的清規戒律,折磨到頭了,約束到頭了,止住罷!他的吳國西破強楚,會盟諸侯,稱雄天下的日子到了。

  孫武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

  吳王去尋歡作樂去了。頃刻間孫武便聽到了鐘磬琴瑟的聲音,歌唱的聲音,還有飲酒和咳嗽的聲音,大約是吳王在逼迫懸掛的美人飲酒。

  孫武只好退下。他驚訝而又憂心忡忡地看到了吳王闔閭的變化。吳王闔閭自從入郢以來,縱情聲色,飲宴歌舞,身著華服,驕矜自大。再也不肯像以往那樣兒心平氣和地和孫武談兵法,論國策了。與其說入郢的勝利沖昏了吳王的頭腦,不如說是闔閭那壓抑了十年的驕橫淫奢的本性,終於得到了釋放。吳王的變化,如瘟病一樣迅速在吳軍上下蔓延。吳軍將士大有天下第一師旅的模樣兒,飛揚跋扈,搶掠百姓,也時常欺辱蔡唐之軍。唐蔡之軍已經知趣撤退。吳軍上下個個居功自傲,自然也有覺得大王賞罰不公的。

  鬱鬱不樂的是夫概。

  夫概在整個兒破楚作戰中,建立了決定性的功勳。在調遣囊瓦軍隊到柏舉受死時,夫概扮作吳王,其實是自願替吳王死了一回,不料這件事冒犯了天顏,吳王闔閭心中不悅,卻做了一個表面文章,賜給夫概一妃,觀察夫概形色。看他是否真地存有褫奪王位,取而代之之心,這是其一。其二,是趁著囊瓦軍隊渡過清發水的時候,半濟而擊的計謀和向囊瓦部發起總攻的決策,都是夫概在起作用,而吳王卻故意視而不見,只言不提夫概之功,有意削平夫概的銳氣。

  夫概心中雖然憤懣不平,臉上卻一團和悅,一夜,踱步到孫武住所,不要人通報,徑直而來,孫武正在讀簡。

  孫武一驚:「夫概將軍,怎不讓人通報一聲,也好恭迎大駕啊!」

  夫概笑:「怎麼,長卿,是不是夫概的行蹤過於詭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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