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有點驚奇自己內心萌動著從來不曾萌動過的情緒,或許,是因為三個月來的戰爭太累人,太勞神,精神太緊張了吧?戰爭的過程,對於一位執著于兵法戰策的將軍,可以說是至關重要的,每一個過程和環節的實現,都會因為「料事如神」和「用兵如神」而平添自信,對於將軍,戰爭的每一次勝利都是致命的誘惑,可是一旦最後的戰爭結束了,結果卻顯得很蒼白,不,豈止是蒼白,他甚至感到空落、茫然和可怕。

  忽然看見老軍常跪在地上,脫下自己的衣裳,蓋在長子甲的屍體上。老人用青筋突露的兩隻手,認認真真地覆蓋著愛子那張失血的臉,嘴裡不停地咕噥著什麼。

  他不想看。

  他想走開,走到一邊去。

  「孫將軍!」

  老軍常在喚他。

  他回過頭來。

  老軍常將那蓋好的「屍布」掀開了:「孫將軍,你看,我的兒子的傷口都是在前邊,都是在前邊啊……」

  叫他說什麼呢?

  三個月裡,老軍常失掉了兩個兒子!

  他說:「來人!把常甲……不,把陣亡的將士全都掩埋了!」

  他還是走了。

  一抬頭,看見千瘡百孔的營帳前,還懸掛著「死諫」退兵的五將軍的頭顱,那些頭顱已經乾癟了,似乎已經掏空了,只剩了五個空殼,五個幹黃的葫蘆,在風裡悠來蕩去。

  他對一位士卒道:「放下來。」

  士卒不解其意:「將軍,你說什麼?」

  「叫你放下來就放下來。」

  「放下來怎麼辦哪,將軍。」

  「愚頑!隨你去處置!」

  第二十一章

  闔閭九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吳王闔閭率領渾身是血跡和征塵的吳軍,浩浩蕩蕩開進了楚國都城郢都。

  吳軍渡過漢水,攻陷郢都,不料卻輕鬆得很,並沒有費多大氣力。駐守郢都的楚國軍卒,只剩了些君王的衛隊,聽到沈尹戍和囊瓦全軍覆沒的消息,早已驚惶失措了。楚昭王年十七歲,哪經得起如此之大的變故?一聽噩耗,下面就不由自主地淌了水,褲子全濕了,嚇得小便失禁。他儘量地掩飾著心中的驚惶和下面的騷濕,在臣下面前撐著最後的面子,命大夫申包胥到秦國求援,又命大夫緘尹固抵抗,以爭取逃跑的時間。

  緘尹固萬般無奈,就乞助於城中豢養的一群大象,在象尾上捆了茅草,點燃了茅草,把大象轟出了城門。尾巴著了火的大象驚懼萬分,拼命奔竄,一直沖入吳國軍中,踐踏吳軍。

  火象陣!

  楚國大夫讓火象打了頭陣,卻沒有一兵一卒隨後衝殺,人都從郢城西門護送著楚昭王逃跑了。楚昭王一出城門就跑掉了一隻鞋,回頭要去尋找,楚大夫和親眷拉著不讓他動,昭王怒叱眾人,表現了一番臨危不懼和捨生忘死,道:「楚國雖然貧窮,難道會在乎一隻鞋嗎?你們懂得什麼?寡人不願意出城的時候是兩隻鞋,回來的時候剩了一隻!」

  昭王還能回來麼?

  不知道。

  反正,昭王的大象用燃燒自己的果敢行動,為楚昭王逃命贏得了一天的時間。第二天,大開的城門,空蕩蕩無人把守,吳軍趾高氣揚地入城了。

  闔閭在臨近城門的時候,感慨萬分:

  「寡人到底來了!」

  終累忙道:「父王想得到的,有什麼得不到呢?」

  闔閭回頭白了終累一眼,終累忙閉了嘴。

  終累在雍大決戰之後,征衣上沒有濺上什麼血跡,惹得闔閭在帳中單獨教訓了他一個晚上。

  闔閭在戰車上,心中十分高興:「孫將軍,伍大夫,郢都百年繁華!西通巫峽巴蜀,東有雲夢豐饒,吳國得一別都矣。寡人與愛卿共同享用楚國之富!」

  伍子胥說:「只可惜殺我父兄的楚平王老兒已死,豎子楚昭王已逃……」

  說著伍子胥兩眼濕潤,越想越是不解心頭之恨,便張弓搭箭,向城中胡亂射去了一箭。一聲弦響,箭羽穿過了郢都的宮門,茅門和寢門,不知落在何處。

  孫武若有所思。

  闔閭又道:「孫將軍,都說是楚女細腰,婀娜多姿;楚女多情,明眸善睞,百聞不如一見哪,哈哈,將軍,聽說你一向不喜好女色?」

  闔閭興致極高。

  孫武沒有聽見,還在思緒中。

  闔閭叫了一聲:「孫將軍!」

  孫武這才醒悟:「啊——大王,臣在。」

  「將軍想些什麼?」

  「唔,臣下在看郢都城門的拱頂……」

  他是在看城門的拱頂麼?

  「哦,孫將軍稍後可以盡情賞玩楚國的城池,宗廟,還有那些後宮佳麗。」

  孫武「哦,哦」地應著。

  闔閭說:「寡人費時十載,望郢十載,終於夢幻成真了啊!寡人還有一事請將軍能夠教我。」

  「臣下不敢言教。」

  「寡人之軍遠離故土,行軍作戰,出征千里,正如將軍所說的那樣,十萬之師,輜重糧草,一天要耗費千金。遠途運送糧草,國內國外騷動不安,糧食價格飛漲,屈指算起來,要有多少百姓忙於徭役呢?」

  「七十萬家。」

  「七十萬哪!」

  「大王為此焦慮麼?」

  「寡人正是為此夜不能眠。」

  孫武「啊」了一聲,似乎為闔閭的話所動,笑笑說:「大王不必多慮的。孫武在兵法十三篇中已經為大王分憂。臣在軍事篇中說過,戰爭之旨是廓地分利,利在何處?利在敵國。軍隊深入敵國腹中,務必要取食於敵國,這便是『因糧於敵』。所謂『掠于饒野,三軍足食』。」

  「呵呵,」闔閭笑了,道,「一個『掠』字好極了。攫掠在楚地,三軍還愁什麼糧草?」

  「正是。」

  「噢,寡人想起來了,孫將軍兵法中不止一次談及於此,還有四個字,叫做『掠鄉分眾』!如此說,何慮之有?寡人謝謝將軍指教,謝謝了。」

  孫武疑惑地看了看笑模笑樣的大王。

  怎麼?大王豈不是明知故問麼?

  戰車和大軍已轟轟隆隆進入了城門,城門上的拱頂厚達四十尺,孫武忽然覺得像是進入了隧道。

  他還在回憶那簫瑟陰晦的雍。

  那一場苦戰呵……

  整整三天的流血和廝殺!

  通過了券門,光線陡然亮了起來。孫武的思緒忽又飄到了近前:哦,這楚國都會,城郭是囊瓦的祖父子囊開始修建,說是前後建了五十年。屈指算來,楚人立郢城為都,已經是一百八十三個年頭了。楚文王建了郢都,楚昭王棄了郢都,來來去去,誰曾料得這滄桑變易?據說,楚國郢城水陸通達,通魚鹽之貨,做生意的人來自四面八方,郢人摩肩接踵,是熱鬧非常的,可是,現在街市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一支箭從城門口射去,穿過空空蕩蕩的長街,什麼遮攔也沒碰到,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地上,毫無威風與威力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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