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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世代居於魯國。」

  「為何到吳國軍中做奸細?」

  「令尹大人不可這樣說,頡乙哪裡是什麼奸細?前日被蔡國將軍鑒捉來,令我幫助識別籌劃醫治紅白痢疾瀉下之藥草與醫治瘡疥之方劑,頡乙不得已而為之。」

  「船上便是這些藥草?」

  「令尹明鑒,星星草、老鸛草,江北可尋到的都尋了。唯有芍藥,甘草,茄蒂,大蒜,烏梅,木炭末,石榴葉,石榴皮,這些東西,無人居住的地方,無處可尋。」

  「如此說來,吳國軍中在流行疾患?」

  「頡乙不敢胡說。我被捉了來,便令我渡江。倘頡乙知道吳軍軍中士卒真個是水土不服,在流行赤痢,早就勸令尹渡江掃滅吳軍了,未曾眼見之事,怎麼敢欺騙令尹?」

  倘若將軍鑒俯首降楚,囊瓦便要懷疑他是奸細了;倘若郎中頡乙說吳軍軍中確實流行赤痢,囊瓦便會認定這吳軍士卒染病是計,是誘他渡江,讓他上當了。偏偏將軍鑒至死不降,偏偏頡乙不言吳軍軍中之事,偏偏士卒來報,那個和將軍鑒一道擒來的吳軍的俘虜,痢疾拉得不亦樂乎,差不多五臟六腑全屙了出來,最後只屙些個綠水紅血。楚軍士卒又一次把老軍常這最小的兒子申扔到江裡濯洗,提上岸的時候,申便一命嗚呼了。

  囊瓦幾乎要相信吳軍士卒真的水土不服,大半屙赤痢屙得半死不活了。

  他暗暗告誡自己,千萬不可上當。

  他叫道:「頡乙,你的話完了麼?」

  「完了。」

  「你想如何死法?」

  「不不,頡乙不願無辜代替吳軍受死!令尹留我一條性命是有用處的啊!」

  「留你替吳軍詐降,賺我過江麼?」

  「冤枉!」

  「殺!」

  「殺不得!囊瓦!」頡乙突然直呼其名,指著囊瓦的肚子大喊大叫:「囊瓦!你怎敢殺世上聖手神醫!你臍下三寸處有一刀疤!」

  哦?囊瓦委實一驚。

  他臍下確確實實有一個手指肚長的刀疤,乃是他少年無賴,與鄰家子鬥雞,鬥得眼紅,拔刀鬥人的後果,除了他的生身母親,再沒有第二個人看見過或者聽說過這個小小的秘密了。

  頡乙果然有些手段?

  「頡乙,莫非你善於伏羲易數?」

  「請令尹赦我不死。」

  「饒了你。」

  「令尹,知道聞名天下的渤海扁鵲麼?那是頡乙的老師。扁鵲本是人家客館裡的管事,對人誠實厚道。有位奇人叫長桑君,給他一種藥,用草木上的露水服了,三十天后扁鵲隔牆能看見人,隔千里之遙能測知人患什麼病,隔著人的衣服能看見五臟六腑,靜修而坐,能聽見螞蟻叫,可以和蛇羊雞犬說話,可以感知風的雌雄奇正。頡乙的師父扁鵲,為病人切脈,不過是假像,只需感知就行了。」

  「如此之奇,有何為證?」

  「我師扁鵲路經虢國,虢太子已經死了半日,脈息全無,正準備入殮舉喪。我師沒有登堂入室,只是感知了一下,便說,太子陽氣陷入陰脈,注入了下焦膀胱,陰陽兩氣纏繞鬱結,在上陽氣的脈絡隔絕不通,在下陰氣的筋鈕破壞……扁鵲令我師兄子陽,針砭太子百會穴位,一針下去,太子起死回生。再給太子服下湯劑,二十天后太子康健如初,這不是天下婦孺皆知的事麼?」

  「唔。」

  「頡乙不敢說學到扁鵲醫術的精髓,就算是學到了十之二三吧,對令尹您不是也有用處的嗎?」

  囊瓦點頭。

  「你說,吳國軍中士卒到底是否多有疾患?」

  忽然發問。

  「頡乙沒有親見,功力不到,還不能感知江北之事。」

  似乎可以對頡乙放心了。

  囊瓦沉吟片刻,道:「頡乙,我饒你不死,令你在營帳醫病,但是不許你離開軍營半步,否則,無法保全你的腦袋。」

  頡乙應是。

  囊瓦的心理防範不能不說是很嚴密的。他知道如今的舉措,對楚國是存亡相系,對自己是性命攸關。他又派出薳射、薳延二位心腹之將渡江刺探吳軍軍情,並捉得幾個吳軍士卒。他得知吳軍士兵的確水土不服,軍中赤痢流行,薳射、薳延都看到吳軍士卒輪番地跑到岸邊野地裡去屙痢,捉來的人,也有染此疾患的。他又得知吳軍主力實際上已經從江岸退後五裡,臨江一線表面上看去旌旗招展,其實不過虛張聲勢,僅少數軍兵巡行。他還得知吳軍外圍防線愈發嚴密,裡面的出不來,外面的進不去,似乎在嚴格地封鎖營中情態。

  依他的脾性,依他的自信,依他的處境,他不是不想立即揮軍強渡漢水,與闔閭決一死戰。他,令尹囊瓦,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何嘗如此瞻前顧後?他心裡清楚,楚國朝中,昭王年幼,他獨擅軍政大權,眾卿在脊樑後面戳戳點點,議論沸沸揚揚,早有人打算將他廢掉,除掉,假如這次與吳軍作戰無功,昭王寵信,難以為繼,令尹之位,難以坐穩;他也明白,左司馬沈尹戍善於謀略,鬼點子多,又會籠絡人心,已構成對他的最大威脅,倘若吳楚之戰讓沈尹戍老兒搶了功勞,那白臉兒司馬定會扶搖直上,受到群臣擁戴,爬到他的頭上去。囊瓦,囊瓦,你豈肯屈居人下?那沈尹戍到方城去調楚軍主力,楚軍主力既然在沈尹戍指揮之下,打敗了吳國又怎樣?功勳還有多少在你名下?你千萬不可貽誤戰機,你看吳軍糧草這時正接濟不上,你看吳軍士卒正在狂瀉赤痢,你看吳軍不但不敢越江進攻,反而退後五裡,你看吳軍虛張聲勢……

  渡江!

  不……

  想那闔閭雄心勃勃來者不善,想那伍子胥能征慣戰為報父仇準備了整整十年,想那孫武足智多謀用兵詭詐,他下不了決心。

  按兵不動。

  第十八章

  孫武一夜無眠,不到四更天就起來了。

  營中一片寂靜。

  蒼藍的天上飄著浮雲,殘月在江中搖碎了。時間已經是深秋,落霜了,地上一片白茫茫,枯草在寒霜裡有氣無力地顫抖著,幾片落葉掛在樹上。江風很涼的,孫武裹緊了征袍。

  他看見,自己營中高掛的營燈寂寞地亮著,巡夜的軍士縮著頭,茫然地望著對岸。岸那邊,影影約約的營燈像鬼火一樣,也寂寞地眨著眼,霧彌漫著,囊瓦的防線無聲無息。

  只有江濤的聲音,顯得出奇地空洞,出奇地囂張。嘩,嘩,嘩,吵得人的心裡不寧靜,吵得人心裡煩。

  對峙。

  就這麼對峙到地老天荒麼?

  心裡焦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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