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孫子大傳 | 上頁 下頁
三一


  闔閭的心裡不痛快,可是又覺得孫武言之有理。他急於征伐好勝,把希望寄託在孫武的身上,不料孫武卻並不如他預料的那樣急於掛印爭功,奪個頭彩。伍子胥已經氣憤得吐了嘴裡的爛桔子皮,等著他來裁決。伍子胥當然急於伐楚以報父兄被殺之仇,伍子胥越急,闔閭便越要抑制他,鉗制他。闔閭問夫概對此如何看法?夫概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桔子早晚是要下肚的」。有一點可以肯定,闔閭見孫武不主戰,伍子胥主戰,兩位舉足輕重的大臣意見不一,至少應該再耐下心來等一等再說。身為君王,既要有急功夫,當斷則斷,處事果決;也須有慢功夫,站到高處,磨合群臣之間的關係。何況這日拜了孫武為將,至少應該給孫武些面子,把好事做到底,落個從善如流的美名。

  闔閭說:「看來今日這桔子吃出酸味兒來了,也罷,留待他日再吃。孫將軍,寡人既拜你為將,便寄于你無限信任,不可怠惰。別讓寡人等得空白了頭!」

  話裡有話。

  孫武忙作揖道:「臣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既沒有駁回孫武之策,又不輕不重地敲了孫武一下子。

  這便是大王闔閭。

  他忽然就哈哈大笑,忽然就勃然大怒,喜怒無常是他的權利和殺傷力同樣奏效的武器;他說沉了臉,就叭噠一下子沉下來;說親切便親切得情同父親;肅穆得讓人膽戰心驚,親切得也讓人心驚膽戰。誰也難於揣度他在刹那之間大腦的溝回裡閃爍著什麼,是重用,還是殺機?是信任,還是懷疑?是讓你平步青雲,還是叫你滅門九族?

  他揮了揮手,道:「來呀,樂舞助興!」

  宮中婦人春風一般擁入,室內立即粲然一亮。令四座驚歎的是,美婦人個個兒腰肢細軟,體態婀娜。這是大夫伯嚭深知大王闔閭失妃之痛,專程從吳楚邊邑招來的女子。楚風蠻野,楚王卻極其喜好細腰女人,楚國國中便有人為了勒細了腰肢而餓死的。細腰之風,也傳到了吳楚邊城。這些新近召來的美婦人,在鐘磬琴簫的伴奏之下,呈示著古樸的野性和細腰時尚的嬌軟。舞蹈中揉進了楚人所崇拜的圖騰鳳鳥的形象,有某種神秘的意味,又在摹仿著採桑的動作,在真實與幻境之間。

  然而,這異域風情,特別是楚風之舞,不是沒有意味的。又似乎在展示著大王伐楚,掠楚,甚至於滅楚的渴望。

  一陣令群臣眼花繚亂的舞蹈之後,樂工們接著演奏《深潭賦》和《梅花操》。

  居中低著雲鬢奏琴的是哪一個?

  竟然是漪羅!

  孫武的心立即為之一震。

  大王闔閭看了看孫武,又看了看那位酷似他心愛的皿妃的少女漪羅,饒有深意地眯了眼睛,淡淡地一笑。

  第十三章

  吳王闔閭在宴會上昭示天下,拜孫武為吳國將軍,同時,又等於在宴會上出示了一件寶物——這便是漪羅,讓漪羅奏琴。孫武一見逃之夭夭的漪羅竟然進了宮,心裡十分驚訝,也掀動著情感的波瀾。他儘量壓抑著自己,不使那柔情外泄。他不知道,漪羅進宮是什麼意思?是圖謀日後對他的報復?還是故意這樣做給他看?他定定地看著漪羅,漪羅偏偏連頭也不抬,眼珠兒也不向他轉一下。孫武知道他得罪了倔強、任性同時又情感濃烈的小女子,或者說因為殺掉漪羅的姐姐皿妃,結下了深仇大恨。這是他始料不及而又不能不這樣決斷的,然而,這個致皿妃於死地的決斷,在常人看來又是那樣地暴虐、乖張和無情。他是十分地喜愛和珍視少女漪羅的,可他又覺得渾身是嘴也無法說動漪羅。他的心裡覺得很苦,雖然到底還是得以官拜將軍,卻難以擺脫失掉漪羅的遺憾,失落和惆悵。

  漪羅看見了終於光榮地官拜將軍的孫武,卻裝作沒看見。她低著頭彈奏七弦琴,眼睛的餘光卻掃著孫武。她手指撫弄著琴弦,這首曾經做為情愛的傾訴,彈給孫武聽的「深潭」和「梅花」,這會兒變得那樣地深不可測,秘不可言。其中有憤,有怨,也有依戀,還有委屈。她不能原諒孫武的無情,不能原諒孫武所帶給她的失掉最後一個親人的孤單和痛苦。孫武讓她感到這個世界是如此地可怖,充滿著鮮血和殺機。她害怕柔弱的她,不知哪一天也會橫遭慘禍,而執斧的,說不定便是她曾經委身的孫武!她逃出孫武的館舍,不料,茫茫世界無處可以棲身。

  她暈倒在吳楚邊邑,醒來的時候已經落入了伯嚭之手,被送進宮來。大王闔閭見到她,吃了一驚,以為皿妃的魂魄歸來了,及至一問,才知是她漪羅。大王闔閭沒有再表示什麼,只是讓伯嚭快些將她帶走,似乎她是個不祥之物。她被閉鎖深宮,演習樂舞,她知道今生如果想逃出宮門,是很渺茫的。她也知道,姐姐皿妃在宮中所受的折磨,冷遇,爭鬥,和惴惴不安,她都要經受的。說不定哪天就被折磨到死,說不定像姐姐皿妃一樣,出得宮門,唯有身首兩分開!她的心亂如麻,琴屢屢彈錯。她幾乎要落淚了,盡可能地忍著不哭出來。她想說,孫武啊孫武,你的將軍的征袍,是姐姐皿妃的頭顱換的!

  闔閭:「孫將軍,你看這小女子漪羅與一個人十分相象哩……啊,不提了不提了。」

  不是已經提起了嗎?

  孫武的心一動。

  闔閭又道:「孫將軍,漪羅所奏的是什麼曲子?」

  「《深潭賦》與《梅花操》。」

  「哦,寡人聽來,這潭水仿佛不那麼清澈。」

  「臣以為尚可。」

  「將軍說是尚可,一定是尚可的了。只是寡人聽得心煩。算了,不要彈了。下去。」

  不知道大王闔閭又動了什麼心思。

  漪羅收琴,欲走。

  大王闔閭又道:「且慢,漪羅過來說話。」

  漪羅忙走上前來:「漪羅叩拜大王。」

  「免了。」

  漪羅侍立,飛快地掃了孫武一眼。

  目光冷颼颼,無限怨憤。

  孫武把頭扭到了一邊。

  闔閭:「漪羅,你當是知道,孫愛卿已經是吳國的將軍了。」

  「小女子知道,這回孫將軍如願以償了。」

  孫武也看了漪羅一眼,聽出漪羅的言語中含著譏諷。

  闔閭:「孫將軍以社稷為上,自然應當如願以償——唔,恐怕還說不上是如願以償,孫將軍你以為如何?」

  「臣唯以報效大王為願。」

  「好,說得好。孫將軍,寡人欲將完璧歸還於你怎樣?」

  孫武明白大王指的「完璧」,乃是漪羅,便看了看漪羅。

  漪羅自然也明白,可是滿臉鋪著冷漠。

  孫武說:「孫武從未丟掉什麼璧玉,不知大王指的是什麼?」

  闔閭哈哈大笑。

  闔閭的笑,比他的憤怒更加可怕。

  闔閭說:「伍大夫,你說孫將軍有沒有丟掉一塊最美的璧玉啊?」

  伍子胥笑說:「臣讀《孫子兵法》,知道有一句名言叫做欲擒故縱。」

  闔閭:「哈哈,好一個欲擒故縱!孫將軍你別再打啞謎了。寡人把漪羅歸還於你,領回家去吧!」

  孫武:「謝大王。」

  漪羅忽然噙著淚:「大王!」

  闔閭:「你有什麼話說?」

  漪羅:「小女子與孫將軍緣分已盡,願意在宮中為大王奏琴吹簫,解郁舒懷。」

  孫武感到心冷。

  大王闔閭一愣:「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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