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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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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整硬是要把話說完:「那蜀王一向耿介剛烈,今被重責,恐難自全……」 「再不閉嘴,我就割掉你的臭舌頭!我就是要殺楊秀以謝天下,快快給我閉住臭嘴!」 慶整見楊堅瘋子一般張牙舞爪,嚇呆了。 楊堅則趁勢下旨道:「此案便由楊素、蘇威、牛弘、柳述、趙綽共同推治,不得徇情!」 諸大臣尚未跪下承旨,太子楊廣卻親率河南王楊昭、齊王(日柬)、趙王杲等三個兒子,跪落殿下為蜀王求情,聞訊趕來的漢王楊諒,入殿后也跪落塵埃,卻是一言不發。 楊堅沉吟許久,又下旨道:「按律推治。退朝!」 語氣卻是比先前緩和了許多。 柳述為兵部尚書,牛弘為吏部尚書,趙綽為大理少卿。一個案子,出動了左右相、兵部、吏部和大理寺的首腦共同推治,聲勢之浩大為建國來所少見,群臣雖欲進言,卻望而生畏。 案子很快進行,法網大張,蜀王部屬被捕的多至一百多人。楊素暗做手腳,蘇威善於誘供。不多久,蜀王府幕僚經不起拷打,在用心的誘導下,供認蜀王曾派人到華山埋木偶之事,還說,蜀王連造反的檄文都寫好了。 楊堅、獨孤伽羅的面前果然出現三個小木偶,身上分別刻著楊堅、獨孤伽羅和楊諒的名字,以及出生年月,同時,坑中還挖出各種咒詞,寫著:「請西嶽華山慈父聖母賜為開化楊堅夫妻,回心轉意。」 「請西嶽神兵收楊堅魂神。」 「請西嶽華山慈父聖母神兵九億萬騎收楊諒魂神,閉在華山下,勿令散蕩!」 楊堅見縛手釘心的木偶,又見稀奇古怪的咒文,面面相覷,悚然而懼。 獨孤伽羅「啊」地驚叫,顫抖的纖指遙指著木偶的胸口:「血!有血!怎會有血?」 楊堅也吃了一驚,但定睛一看便即釋然:「那不是血,恐怕是塗上了朱紅。」 「會是朱紅嗎?」 獨孤伽羅疑信參半,隱隱覺得胸部有點發痛,抬頭一看,卻見楊堅也以手捂住胸口…… 「你也痛了?」 「能不痛嗎?」 瞬間,兩人忽然形容大變,老態龍鍾地抱在一起,欷噓不已。 立于一旁的紅葉不禁暗自檢討: ——讓楊家父子互相殘殺果真很好嗎? 她又隨手翻閱了所謂蜀王造反的檄文殘稿。其中「逆臣賊子,專弄權柄」確實是四皇子蜀王的手跡;而下面添寫的「陛下唯守虛器,一無所知」雖然模仿得有模有樣,但墨蹟猶新,與前文相隔少說也有數年時光。至於「盛陳甲兵,指期問罪」模仿之拙劣一望而知。 紅葉大為詫異:此中破綻便是紅葉我也一目了然,聖上與二聖怎會如此走眼?那蜀王楊秀真是活該倒黴! 她偷覷了皇上、皇后的神態,揣摩二人或許大智若愚,故意裝作上當受騙的樣子,但二人看來又全無作偽的痕跡。真可謂是古怪之極! 她陷入沉思了,竟忘了上前安慰傷心至極的楊堅夫婦。 紅葉的眼光再次落在胸口滴血的木偶身上,心裡一凜,那木偶忽地幻化成楊堅夫婦,雖是刹那間的幻像,但確實體現了詛咒之人心裡的願望。在楊堅夫婦看來,自己的兒子希望父母胸口釘上鐵釘,渾身鮮血淋漓,寧不傷心至極?寧不暴怒發狂?儘管二人聰明之極,但由於年老多病體弱,對自己的情感便往往失控,因而也失去了臨事時應有的冷靜與定力,結果便發生了錯誤的判斷。更糟的是,聰明的老人往往自信有餘,精力不足,這樣,便不會也無力對自己的判斷加以重新審視與驗證,於是可怕的悲劇就發生了,這是老年人的悲劇,也是偉人晚年的悲劇! 一種同情、憐憫的情緒油然浮上紅葉的心頭,此時此刻,她倒是希望楊堅夫婦能重新審視大理寺送來的罪證,並從中看出破綻來。她竟然忘了自己也是冤案的製造者。 楊堅夫婦終於各自遲鈍地回座床坐下。由於極度激動,均已精疲力竭,形容憔悴。 楊堅雖是斜靠著座床休息,可心思仍是激動不已。往事歷歷在目,幾乎無一樁不是驚到極處,險到極處。 有一回上元佳節,他召了百戲入宮獻藝,有個耍刀的女藝人,雙手拋擲十來把利刀,不住地拋,不停地接,十幾把利刀如雪花般在頭頂飛舞,實是蔚為奇觀;但轉念間不覺一驚:倘若那雙纖手接在刀刃上,豈非血濺當場?而如果拋刀失了準頭,兩刀相碰,一刀冷不妨飛插身上,豈不玉殞香消?那薄如蟬翼的緊身衣服,輪廓分明得幾乎可以透視一切,怎經得起利刀一插?忽地,他覺得自己便是那耍刀的女藝人,他手下的數十員大將便是她手中耍的一把把飛刀,萬一操縱失控,那飛刀隨時都可能向你反噬。 而今回想此事,更覺自身的處境比那女藝人是險過十倍,乃至百倍。女藝人操縱的僅有十來把刀,而且是沒生命的死刀;而他,操縱的數十把都是活刀,你簡直弄不清哪一把刀哪一刻會向你反噬!而異姓將領化刀反噬之險又姑且不論,自己的骨肉手足為刀作劍,往自己身上狠狠地砍,更是防不勝防。四皇子楊秀的圖謀不軌,不正是自己的手足化成刀劍冷不防往自己身上猛砍急刺嗎? 他便是這般耍刀耍了一輩子,於日薄西山之際,統一了中國,為後代爭得了偌大錦繡河山,可子孫並不感謝;不感謝他也罷了,還要化刀化劍,往你身上猛刺! 我這一生究竟是幹什麼?是心驚膽戰地耍刀給歷代的史官、學者、文人看嗎?由我獻藝讓他們品頭評足嗎?那些目光如炬的文人學士說不定還會指著我哈哈大笑,道我身上的衣服薄如蟬翼,簡直是一目了然!原來當皇帝是這麼一回事。 獨孤伽羅臉如死灰,心似火燎,為了不讓萬里江山落入異姓手中,她費盡心機使夫君當天發誓:再也不同第三姓養孩子。為了實現這一目的,她把那些與夫君同房懷孕的嬪妃宮人一個個處死,為此,自己欠下了累累血債,夫妻也屢屢因此反目。事後她挖空心思引經據典,列舉前朝帝王因多內寵,孽子奪嗣爭位,以致亡國;今我五子同母,是真正的同胞兄弟,將來一人嗣統繼位,四人裂土封王,代代永享太平之樂,豈不妙極?這道理果然打動了皇上,他也認定為了社稷大局,犧牲個把女人不算什麼。可現在,我夫婦二人還健在,五子已然一死一廢一反,特別是楊秀那言生,竟然求神請鬼,用鐵釘釘人我夫婦的胸口,咒我早死早好。如此看來,這一生果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她想起了前日總持大師說法的情景:多麼莊嚴!何等自在! 「紅葉。」她決然發話。 「小婢在此。」紅葉趨前小心應道。 「傳令宮中,自明日起不得稱我二聖!」 「那稱什麼?皇后娘娘?」 「稱『總持』!」 楊堅與獨孤伽羅幾乎同時得了一種心病,那就是——不知幹啥,才是有意義的事。與此同時,兩人都感到累了,全身徹頭徹尾、徹裡徹外地累了。他們渴望休息! 這一日,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去遊船。 畫舫從內宮的海池出發,順著龍首渠而東,過延喜門出皇城,於崇仁坊南行,轉入漕渠。 楊堅自船窗內瞻望崇仁坊中長孫晟的新府第,心中不覺一凜。當年為了鞏固我大隋帝業,令楊秀與北魏皇族長孫氏聯姻;而今楊秀圖謀不軌,若與長孫氏勾連豈非大大可虞?倘若他們鋌而走險,輕舉妄動,我倒是防不勝防。因為,長孫氏便住在皇城的東門外,而道子楊秀則住在南門外,雖與南大門朱雀門相隔一坊,但一坊僅一箭之遙。要是同時盡出兩府甲兵,幾乎片刻之間便可攻進皇城。 想到這裡,楊堅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一轉念,又覺得這想法可笑,以長孫晟的老謀深算豈會如此行動?於是又泰然自若了許多。忽地,他又往深處著想: ——益州乃一大國,兵民百萬;長孫晟又幾乎控制了突厥數十萬步騎。西、北兩方要是同時舉事,我將何以對付? 想到此,不覺又心族動搖。昔日絕招今日怎地會變成了笨招? 然而,長孫晟的驃騎將軍府平安無事,沒有絲毫殺氣,這是可以感覺出來的。 畫舫由東而西駛去,當中只隔一坊,幾乎與皇城的南牆平行而走。他夫婦是微服出遊,只有紅葉、湘裙親隨,畫舫上的近衛一律便裝,散落渠道兩旁的禁衛,全然化裝成市民模樣,出遊並不引人注目,這倒安全多了。 畫舫穿過朱雀大街兩旁的開化坊、永隆坊。開化坊是晉王府所在地,永隆坊則是蜀王府的地盤。畫舫貼近蜀王府時,楊堅心中不免又緊張起來,儘管蜀王已經幽禁,但是,萬一有黨羽偷襲怎麼辦?他覺得那蜀王府的每一個臨渠窗戶,隨時都有可能飛出歹毒的暗箭,於是順手把獨孤皇后拉近身邊,不讓她暴露在窗口。獨孤皇后不明丈夫的舉動,還以為是想同自己親熱,便古怪地朝他一笑,那意思是: ——要親熱怎好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街鬧市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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