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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兒臣領旨!」楊秀橫下一條心,決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那是四日前的黃昏,我在承香殿徘徊,心中正記掛著母后的病,忽見東邊凝陰殿前有一道人影,鬼鬼祟祟。我覺得可疑,便悄悄地往前靠去,定睛一看,那人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身著朱衣絛紗袍……他舉手在南牆上按了按,接著,那牆自行向兩邊分開,出現了一道暗門……錯愕間,那人已閃身入殿,因而,我也追蹤進去,接著,五弟漢王也快步進去,暗門就自動關上。殿內比外面更加昏暗。那人轉身返顧了一下,可我與漢王已經閃在一邊。他猶豫了一會,這才走向殿中央,不知怎麼一來,他竟平地升起,從梁上抱下一隻盒子下來……」

  「哼!」楊堅頗為不耐:「那個戴遠遊冠的人……你以為是誰?」

  「戴遠遊冠,又加金附蟬,那可是親王特有的冠戴。」楊秀斟酌道。

  「你認為他是誰?」

  楊堅睜開灼灼之眼,厲聲追問。

  「這……」楊秀好生猶豫。

  「說!」

  「兒臣以為……」楊秀已無回旋餘地了:「兒臣以為,遠遊冠加金附蟬……只有我兄弟三人戴得……我與漢王一起跟蹤……」

  「說明白點,他是誰?」

  「若非……若非晉王,又有誰?」此時雖已入冬,楊秀卻大汗淋漓。

  楊堅轉問晉王楊廣:「爾有何言?」

  「兒無言。」楊廣道。

  一片沉寂。那氣氛是一點就著。

  楊堅站了起來,朝楊秀一步一步走過去。楊秀已聞見乃父粗重的氣息,心中慌亂,又結結巴巴道:「兒確實看……看到他……他著親王的冠戴……」

  「天下有穿王爺的禮服去做賊的嗎?」楊堅厲聲道:「你誣陷人也得有個譜,否則,畫虎不成反而像一條狗!告訴你,那天晚上,你二哥一直在我身旁,始終不離寸步,他正全神貫注地陳說長治久安的大略;而你……你在搗什麼鬼?再說一遍,那時你究竟見到了什麼!」

  「兒確實見到一個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的人閃身入殿,否則,我和五弟又怎會跟蹤進去?此事五弟也可以作證……」

  楊秀說罷,求援地望著漢王楊諒。

  楊諒的眼神似受驚的兔子連忙逃逸開去,緩緩地低下頭來。原來晉王當晚在父王處,那麼,指控他入殿盜書便不能成立,這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如今怎好堅持晉王入殿盜書的事?如不出場作證實對四哥不起,而出場作證不僅得罪晉王,連父王也衝撞了,他好生為難!

  楊堅愣了一愣,轉視楊諒許久才問:「阿傑,你說吧!」

  「阿傑」是漢王的乳名,如此嚴峻的時刻父王仍以乳名呢親,這給漢王楊諒極大的寬慰。氣氛一寬鬆,楊諒的機靈就來了。他什麼話也不說,先是可憐巴巴地望著父王,一副「有苦難言」的況味,再則求援地望著晉王與蜀王,顯示了滿肚子的「苦衷」;然後就低下頭來,決心一聲不吭,給大家一個「模糊到底」,由大家瞎猜去。他已然悟出「沉默是金」的妙用。

  楊秀立時感到五弟沉默不願作證的背叛意味,但馬上又以「懾于父王、晉王的威勢」為之解脫;而楊堅、楊廣的猜疑目光則同時落在楊秀臉上,均以為阿傑是受蜀王「裹挾」,這才無言。

  楊堅重新靠在床上,雙眼由眯到閉,也來個長時間的沉默。

  「天子難道可以力求的嗎?」楊堅斜靠座床半躺著,雙眼仍不張開,有氣沒力地說:「誰當天子乃是天意。孔夫子作法垂世,萬人敬仰,號稱大聖,難道就不想當皇帝了?因為天命不許!他知道天命!」

  楊堅睜開兀鷹般的眼睛搜索著,將楊素、蘇威、晉王、蜀王、漢王逐個掃視之後,又合眼徐徐言之:「若論打仗用兵,韓信幾無敵手,只因一念之差,身敗名裂……自古以來,多少狂妄之徒破家滅族,皆由一念之差!你們自己拈量拈量:文比孔子如何?武比韓信怎樣?壞我法度的,必在子孫吧?比如猛獸,他物不能損害,而毛間的跳蚤、蝨子、臭蟲卻能損害之……楊秀,你統轄四川天府之國,擁有二十四州,卻不能養活劉士元。劉光伯二名儒生,大損我聖朝美譽,你可知罪?」

  楊秀連忙跪下說:「知罪!知罪……不過……」

  楊堅怒火難按,從座床上站起來,戟指罵道:「你這敗家子!手下全是一堆毛毛蟲,一個人才也沒有,還想當太子!還想當皇帝!自己不行,反而妒賢嫉能,誣陷兄長犯禁盜寶……如今真相大白,你又該當何罪!」

  楊秀嚇得心膽俱裂,但仍不改口,急急分辯道:「那盜書之人分明頭戴遠遊冠,又加加……那個金附蟬!」

  楊堅急步上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放屁!該死!你想借助那寶書圖謀不軌,犯禁入殿,卻來惡人先告狀……你……你以為我就不能殺你嗎?」

  這時,內侍張權快步而來,上閣跪稟道:「皇上,奴才奉旨查遍了每個角落,就是不見那半本寶書……秘笈。

  楊堅顫巍巍地抓起了楊秀,幾乎臉貼著臉警告:「你若不交出那半本兵書,我現在便殺了你!」

  說完用力一推,楊秀仰天跌倒,楊堅也連連倒退幾步,差點摔倒。

  楊廣急步上扶,把楊堅安置座床之上,然後自己跪落楊堅腳前懇求:「請父皇暫息雷霆之怒……四弟固然有罪,但故意誣陷兒臣,恐還不至如此。今我兄弟三人府中均找不出那半本秘笈,足見盜書者非我兄弟;而那頭戴遠遊冠加金附蟬者,顯然是外人冒充。那人進殿的訣竅都能弄清,親王的衣冠還造不出來嗎?此事還望父皇詳察!兒臣本有五個兄弟,大哥已廢,三弟已故,現在只剩下我們三人;今若以兒臣之故,重罰四弟,兒臣恐無面目見天下賢達!」

  楊廣說罷,淚流滿面叩頭不止。

  楊堅俯身扶起楊廣,心中一熱,不覺流出淚來,同時想道:「得兒如此,何愁後繼無川」

  凝重如山地沉默著的楊素,心中甚不自在。他不覺得自己是被皇帝召來審察盜書案的,反而感到自己也是陪著受審的。特別是當楊堅睜開兀鷹般的雙眼,將在場的人逐一掃視一遍時,那又意味著什麼?是懷疑?是搜索?是警告?還只是平常的一瞥?倘若是平常的一瞥,眼光應是輕描淡寫而過,無所停留;而如果是搜索則一定要停留片刻。

  ——那麼,剛才皇上的眼光究竟在我臉上逗留過嗎?逗留多久,似乎逗留極短?極短算不算逗留?還有,他說當皇帝是天命,還舉了孔子、韓信為例,韓信是影射誰?是警告楊秀?難道僅僅是警告楊秀?唉,我當右僕射夠久了,左僕射空著,就是不讓我補上去,若非心存疑忌,早該補上了!

  想到這裡,已不可解,突然又冒出一事,心中暗叫:「不好!莫非皇上疑心我盜了那半本書?」

  於是便不失時機奏稟道:「皇上,鎮國之寶失落,非同小可!當務之急,理應以追回國寶為先。」

  「越公有何妙策,可追回國寶?」楊堅應道。

  「匆促之間,難有良策;但城門要立即封鎖,細查出城之人,同時,對熟悉入殿機密之人應盤查。問他可有洩密之處,泄於何人?」楊素答道。

  楊堅緩緩地點頭,然後對蘇威道:「郊公,此事由你辦理去吧!」

  「臣領旨!」蘇威立即拜謝。

  他心中興奮不已,自他審理「貓鬼案」觸犯皇后、楊素以來,仕途甚是坎坷,今皇上將此大案交他辦理,實是難逢機遇。

  最後,楊素才想到盜書的正題。大夥費盡心機才把楊秀這頭豬穢抬上殺豬架,連沸湯都澆開了,刀也磨利了,晉王何以反而替他開脫,來個網開一面?莫非真的是兄弟的情分難割難捨?還是另有他圖?嘿!這小子是有那麼一點莫測高深,今後可得小心在意了!

  這天晚上,他在書房裡與兒子玄感重提此事,兩人皆稱咄咄怪事。

  突然書架後轉出一位青年書生,不徐不疾地說:「這有什麼奇怪?你們這一招弄不好可要魚死網破。晉王替他這麼一開脫,皇上固然要暗贊其盛德,蜀王更會失去戒心。由此看來,蜀王不僅沒有脫險,反而是面臨深淵了,今後只需一推便完了。厲害!厲害!」

  楊素頗為愕然,覺得此人有點面熟,他閉目凝神了許久,眼前突然現出一個騎牛的白衣少年……那是幾年前的事情。

  其時,他信馬由韁在白鹿原上踏青,遊覽霸陵的風光,忽見白衣少年在牛背上看書,便上前問道:「何處書生?如此用功。」

  那少年下牛答話,才知道是上柱國李寬之子,名密,字玄邃。

  又問所讀之書,答曰:「《漢書·項羽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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