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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楊秀一怔,接過茶杯,吸了一口,漸複常態,開口道:「兒臣遠守西蜀,山高路遠,回朝大是不易,今日方得拜見娘娘,實是有虧禮數。傾聞咱家又添了一個小公主,兒臣喜不自勝,連忙趕來仁壽宮,一則看看小妹妹,二則給娘娘問安並致昔日失禮之款……」

  宣華夫人對楊秀的話似若無聞,只是怔怔地望著楊秀那一身鑲珠綴玉華麗無比的服裝,心想:

  ——你父楊堅以「勤儉」得天下,並想以「勤儉」保天下,你這個老四卻窮奢極侈,非把乃父氣炸肚皮不可,如此弱智,尚思奪取儲君寶位耶?

  她聽不清楊秀說些什麼,也不想問個明白,但顧左右而言他:「近日京都可有什麼新聞?」

  「新聞多著呢!」楊秀興奮得眉飛色舞地說:「柱國大將軍史萬歲被殺,左衛大將軍元宇被斬,老宰相高熲再罷齊國公,削籍為民……」

  楊秀一口氣說盡了這回被誅連的大臣,由於這些人都是同故太子楊勇親近的人,屬￿太子的勢力,如今楊勇大勢已去,他楊秀的機會卻來了。雖說空著一個太子的寶位,還有三個兄弟競爭,希望只有三分之一,但比起毫無希望卻好多了;所以,他說到殺人的事,是越說越興高采烈。

  而這些新聞,宣華夫人早已聽過,再聽也是興味無窮;然而她一轉念間便覺得這些被殺的人都是自己與尉遲妹妹的仇人,高興乃是理所當然,而你楊秀小子幸災樂禍卻大大不該,想著想著,不覺臉露鄙夷之色。

  那楊秀不久也覺自身的失態,連忙矯枉過正地結束道:「……可憐的大哥哥,他要不是給父王母后慪氣,何至於落得今日這一地步!聽說如今還被幽禁在內史省呢!唉……」

  便在這時,司琴又進來稟告:「漢王求見。」

  宣華夫人心想:

  ——太熱鬧了,為了爭奪太子的寶位,三兄弟都拍馬屁來了!且看老五楊諒會送什麼重禮……

  當即說道:「有請!」

  漢王楊諒親提三個禮盒進來,見禮過後,就一起坐下喝茶。他與四哥楊秀對視了片刻,對於對方的來意自是一明二白,不覺間眼神中均含敵意,幾乎是一觸即發。

  宣華夫人立即發覺他兄弟間微妙的神態,心想:

  ——古人是「二桃殺三士」,如今看來是「一桃殺三士」了!目下須當火上澆油,讓這窩狗崽子愈演愈烈才妙!

  她又想道:

  ——只有讓他們各存進位作太子的希望,這才肯出死力火拼。看來不僅是點燃他們的希望之火,還得讓這希望之火愈燒愈旺才好。

  這時,桑妹抱來了小公主與二位見王見面,楊秀、楊諒爭誇小妹子長得漂亮無比。楊諒忽然問道:「娘娘,父王給小妹取名了沒有?」

  「取過了,叫天香。」桑妹應道。

  「妙極!」楊諒動情贊道:「這叫國色生天香!」

  宣華夫人笑道:「過獎了,她又哪裡比得上你們兄弟!就以老二晉王而論,那可是天生的瀟灑敏慧,難怪會有超然不群的本領。這些年來,他出任揚州總管,把江南的半壁江山治理得井井有條,想當年,孫權鬧得焦頭爛額,晉王殿下則是舉重若輕,這一份的瀟灑敏慧,天縱英明,我這個娘娘卻無論如何是生不來的……」

  她見那兄弟倆妒火燃燒的神情,故作毫無党察,特意又詢而問之:「你們說,是耶不是?」

  楊秀、楊諒倆面面相覷,真個是答「是」心實不甘,答「不是」而又不好出口。

  宣華夫人只是要點燃他們的爐火,不需回答,繼而又說道:「而以老四蜀王來說,你長得魁岸雄偉、膽略過人,實如天神之下降,聽說朝野見到你無不望而生畏,是耶不是?你出任益州,都督四);!二十四州諸軍事,把當年蜀國的領域整治得安如磐石,倘若諸葛亮再生也要自愧不如!再說老五你,既英俊又果決,才二十多歲,出任並州總管,都督山東、河北五十二州諸軍事,政令覆蓋了當年曹魏的全部版圖,曹孟德見此能不咋舌?這般生龍活虎的俊傑,真虧得皇后她生得出來!唉,若說你們兄弟不足為儲君,可你們早已各自君臨三國之地;若說你們該為儲君,可太子的寶位只有一個。這可實在讓你們的父王為難了!嘻嘻,不可思議!哈哈,思議不可!嘿嘿,思不可議……哈哈,議不可思!」

  語言有時會具有魔力。

  隨著宣華夫人語聲的抑揚頓挫與起落,蜀王、漢王兄弟忽喜忽悲、乍樂乍愁、如癡如醉,似是中了魔法,兩人的神思驟然如兵車驅動、戰馬奔騰。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直奔沙場;而宮人司琴,則依稀覺得當年三國赤壁鏖兵的慘景重現在眼前,那雄姿英發的周郎卻轉瞬間幻化為宣華夫人;手抱嬰兒的桑妹耳聞宣華夫人珠王落盤的語音,卻立時想起夫人近來常彈的琵琶名曲——《十面埋伏》。

  宣華夫人說畢,在場的人無不沉默著。這似乎是一種永恆的沉默,連窗外的白楊樹也紋絲不動不敢低語,連樹上的鳥兒竟也不咬一聲;然而,這沉默更似是爆炸前的沉默,一切似乎都在作炸雷前的準備,便是室內的茶几、茶椅、書櫥、古董架等物件都似乎各自在伏地蓄勢,準備隨時騰躍飛竄、穿牆破屋面去。

  蜀王楊秀覺得宣華夫人的話實是一言中的,他們三兄弟的關係當真是「三國鼎立」的局面。這不僅是地理上相仿佛,形勢上也大體相同。而歷來皇家的兄弟,多半不能相安無事。

  ——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春。兄弟二人不相容!

  ——箕在釜底燃,豆在釜中泣!

  這便是骨肉相殘的寫照。

  可是,以前對這些詩竟然熟視無睹,如今剛有深刻的體會,卻覺悟得太遲了。老二已經羽毛豐滿,形成了氣候,不僅統轄了江南半壁江山,而且戰功赫赫,深得父王信任,手下謀士如雲,朝中內援甚多。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剪去太子勇的羽翼,在楊勇哥哥沒啥過失的情形下,把他拉下了太子寶座,這份功夫實是非同小可,這個對手實在太強了,同三國中曹操差不離。然而,明知不敵,卻不能後退。後退,便如淮南王,便如曹植,後果不堪設想。蜀王楊秀忽地靈光一閃:三國有孫、劉聯合抗曹的一招,這才形成鼎立的局面,若要求生存,看來我非與五弟楊諒聯合不可!想到這裡,蜀王楊秀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至於漢王楊諒,他一聽宣華夫人關於「三國鼎立」的暗示,便立即想到「聯兵抗曹」這一招。早在大哥楊勇當太子時,他便存取代之志,仗著小兒子最受父母寵愛的優勢,他的經營進展迅速。如今統轄五十二州,比四哥蜀王多了一倍以上,並且父王還特許他不拘律令便宜行事。尤其是這五十二州的百姓甚是源悍,歷來是天下精兵的不竭源泉,早在去年,他便以「邊界宜修武備」為辭,奏請父王准其擴軍備戰。雖然以總體衡量,他比二哥晉王稍為遜色,但也漸漸有分庭抗禮的勢頭。如今想到「聯兵抗曹」這一招,信心就更足了。至此,思路更是活躍非常,靈光一閃,在與蜀王聯合一事更是招中有招。心想:當前我只暗中盡力支持四哥與二哥爭奪太子寶位,這樣,四哥自然感激,二哥也不怪罪,讓他倆鬥個兩敗俱傷,我卻悄悄地壯大自己的勢力,而後取而代之,豈不妙哉?四哥若為太子,取代不難;四哥若被二哥消滅,我便順勢收羅四哥的殘餘勢力壯大自己力量,也足與二哥分庭抗禮。蜀王與長孫乃是姻親,長孫晟的長子長孫行布是我幕中的兵曹參軍,眼前自然是謹守中立,不偏不倚;倘若蜀王夫婦被晉王所殺,長孫行布對姑丈、姑母之死豈能無動於衷?他必然對二哥晉王深惡痛絕,立時成為我的死黨。長孫行布的背後是長孫晟,是聲勢赫赫的北魏長孫氏皇族,得了長孫行布便是得了整個長孫氏皇族!加上現有手下的死黨梁將王歧、陳將蕭摩河,我便擁有了梁陳魏三家王族勢力,以此與晉王楊廣相抗衡,將是勢如破竹!當然,我擁有王歧、蕭摩河,還不能說是完全擁有梁陳的勢力。今日來找宣華娘娘,不僅僅是因為她在父王面前一言九鼎,還因為她幹無形中成為南朝人最有影響的人物,我的這份重禮豈是白送的?

  在蜀王、漢王兄弟默然沉思的時候,宣華夫人則把禮盒一一打開。她接送禮的時間順序,把晉王的禮物擺在第一架古董架上,把蜀王的擺在第二架上,把漢王的擺在第三架。擺弄一清二楚之後,她又從頭到尾視察了一遍,便如三軍主帥檢閱行將出征的士兵一般。

  蜀王楊秀從桑妹手中接過了小公主,抱著她觀看架上奇珍異寶。小公主對珍寶全然無動於衷,而蜀王楊秀則面對一古董架珍寶沉思了:這分明是老二晉王送來之物,如此看來,又被搶先了一步。他又掃視了地上的六隻寶盒,他兩隻,老五三隻,剩下的一隻,自然是老二送來的,絕無疑問!然而,他仍然情不自禁地問道:「這可是晉王送來的?」

  「一點不差!」宣華夫人笑道:「你們三兄弟對這個小妹子的疼愛實在有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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