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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此事是真?」楊約的哥哥楊素問道。

  「你問我,我問誰?」楊約不滿地答道。

  不知是禦廚烹調有差,還是楊堅心情大惡所致,這天晚上,楊堅竟捧腹大痛。痛一陣,吐一陣,拉一陣,腸胃七上八下,嚇得楊堅急急地召來太醫。他堅信自己中毒無疑了,但太醫望診了一會兒,則搖頭否定他的猜疑,且說服了藥,明日即可康復。楊堅疑信參半,服藥之後,似乎略有緩解,心情這才漸漸寧定下來。

  為了上廁所的方便,他在寢宮的後殿睡覺。半夜時,肚子又是一陣劇痛,同時咕咕嚕嚕直叫。他胡亂穿了衣裳,向廁所疾走,六個值寢衛士緊緊地跟上,在廁所外戒備著。楊堅拉了一陣,正想起身,卻又想拉,如此反復多次,終不得離開茅房。

  「誰?」遠處忽傳來一聲惡厲的吆喝。

  緊接著是—陣急驟而混亂的腳步聲,隨即,又間雜著刀劍出鞘及兵器的碰擊聲。聲音來自東宮方向。

  楊堅打了個寒顫,立即判斷:

  ——太子楊勇起事了!原來他們先在晚宴中下毒,弄得我半夜開門出恭,然後來個突然襲擊謀害朕躬……好傢伙!這分明是「調虎離山」、「請君入甕」兩計並用了,莫非楊勇偷窺了我那鎮國之寶十八條兵家秘計?那簡直是一定的了!

  楊堅不敢再往下推測,連忙拉起褲子,望寢宮的前殿狂奔而去,繼即猛敲皇后獨孤伽羅的房門。

  「誰?」這是外室的伺寢宮女在問話。

  「寡……寡人!」

  楊堅心想:

  ——這宮女真是該死!

  恐怖的氣氛竟穿過門隙傳入室中,室內傳來急碎而雜亂的腳步聲。許久,室內有一線燈光透門而出。似乎有人於室內往外窺視,且又問道:「到底是誰?」

  「朕!」楊堅狂怒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這是皇后親自開的,同時問道:「何事惶遽?三更半夜,不問清楚,能隨便亂開嗎?」

  楊堅立即把門閉了,上了栓,身靠門上,急急地喘氣。一股恐怖氣氛夾著絲絲臭氣,向室中眾人襲來。獨孤後臉色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刷白了;掌燈宮人纖手亂抖,燈火不住搖晃;另一伺寢宮人,牙齒打架的聲音竟響徹全室,旁人聽了心裡無不發毛。面對著不測的災禍,造化均賜給了人們同等恐懼的本能,誰說天公是不公平的呢?

  「恐怕東宮鬧事了……」

  在室中眾人強烈的探詢眼光催促下,楊堅終於努力地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倒是一向對太子懷有成見的獨孤後從心裡懷疑這一說法。她詳細詢問楊堅聽到、見到的情形後,便鬆開門栓,交代門外的值寢衛士到現場盤查去。

  不一會,兩名值寢衛士立在門外覆旨——原來是東宮左衛率司馬夏侯福,聞說前日皇帝下旨增設崗哨,以為這是皇上著手整飭軍紀,因而自作聰明仿效,東宮也採取了相應的措施。由於兩邊新設的崗哨都神經過敏,換哨時發生了誤會,結果弓;出了一場虛驚。

  大家都明白無事了,但楊堅卻不認為事情會像衛士所說的那麼簡單,總疑心內中必有什麼不軌的陰謀,只不過是醞釀還不成熟,才以胡辭搪塞,掩蓋其事。於是便望著皇后,疑惑道:「我看這衛士所言不盡是實,會不會與太子也有句連?」

  獨孤後微妙地一笑,說:「反正這兩衛士便沒有同太子勾連,也是死定了……你皇上驚慌萬狀的神態怎可讓人看到,傳遍朝野?」

  兩個衛士人大驚失色,連忙跪落地上,不住地磕頭。

  那獨孤後想了很久,似乎大是委決不下,最後言道:「念你們伺候哀家多年,可以免去一死,但舌頭必須留下。」

  她說完,便領著楊堅進入內室,接著對楊堅說:「你趕快把褲子換一下。」

  原來楊堅於狂奔之際,又把大便拉在褲底,還撒了一泡尿水。

  楊堅換好褲子,這才與皇后相對而坐,驚慌總算過去了,然而心情的亢奮有增無減。楊堅半躺半靠地癱在座床之上,十分傷感地說:「朕嘔心瀝血了數十年,雖然當了皇帝,可是年至六十,卻不知歡樂為何物?朕的萬里江山,寸土寸地,得來非易;倘若傳人不肖,一旦化為雲煙,雖在九泉之下,亦何以甚!近十來年,朕日思夜想的便是傳人大事。如今看來,楊勇是決然不行了。」

  「此事哀家不早就說過了?要快刀斬亂麻!」獨孤後冷靜道。

  「是快刀斬亂麻的時候了!」楊堅道。

  由於身體疲困至極,楊堅終於朦朧入睡。睡夢中夢囈不絕,竟是一個惡夢連著一個惡夢。

  第二天,也即是開皇二十年九月戊申日,楊堅駕臨大興殿,對群臣說:「朕從仁壽宮回來,本應開懷歡樂,不知何故,反而鬱鬱寡歡!」

  這是要臣子做一道無題的文章,他以為楊勇在朝廷上,一定是怨聲載道,只要開個小缺口,朝臣的彈劾表章定然會如決堤的洪水洶湧澎湃;不料群臣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應對才好。知道內情的楊素緘口不言,殿中肅默,出現了令人不安的冷場。以謙遜著名的吏部尚書牛弘,連忙引咎自責,出來謝罪:「臣等不稱其職,故使至尊憂勞!」

  文不對題。楊堅不願再繞圈子,一雙利劍般的眼光在班列中搜索著。左庶子唐令則,太子家令鄒文騰、左衛率司馬夏侯福等人,忽感臉上被烙鐵灼痛似的,急急低下頭來避開。

  「仁壽宮離此不遠,可是朕每次還京都得嚴備仗衛,如臨敵境,這不反常嗎?昨夜東宮衛隊蠢蠢欲動,意欲何作?豈非爾等欲壞我家國耶?」

  於是,楊堅下旨,綁了唐令則、鄒文騰、夏侯福等人,付大理寺審訊。接著,令楊素當殿陳說東宮的事狀。

  楊素一來不願於朝臣面前暴露自己長期參與構陷太子的機密,二來還想引誘一些勁敵陷入太子党的陷阱,只故意羅列楊勇一般的劣跡和怨恨情緒,重大的案情則隱下不說。因為問題若是說得嚴重,會把反對派嚇跑的,那就達不到誘敵深入、聚而殲之的目的。

  果然,剛複職不久的左衛大將軍元宇上前奏道:「廢立大事,望陛下慎重再慎重!天子無二言,萬一詔旨形成,後悔不及。構陷之辭誠不可信,唯陛下察之!」

  這時,柱國大將軍史萬歲也出班朗聲奏說:「太子為人寬厚,他日必是仁君。如今陛下父子不協,定有巨奸之徒,從中搬弄是非,望陛下明察!」

  楊堅聽了大為刺耳,憤然作色道:「你道巨奸是誰?請替朕指出來!」

  史萬歲竟不畏縮,朝指楊素道:「他便是巨奸了。臣今舉一例,便足以證之。臣于都斤山與達頭可汗相遇,窮追百里,大破胡虜,斬首數千,此事將士均可作證,但楊素妒賢嫉能,瞞而滅之。臣一人功過何足道,可憐百千將士身當矢石,蝶血沙場而不見寸封!楊素翻雲覆雨如此,太子之事能不顛倒是非?陛下,你可萬萬不能上當啊!」

  「住口!」楊堅勃然大怒:「你殺良冒功,激反突厥,罪責難逃,尚敢反噬越公!」

  楊素趨前奏曰:「請陛下傳姬威上殿作證,以明太子之罪不誣!」

  楊堅點頭准允,姬威立刻被傳上殿。今日他成了風頭人物,朝臣無不拭目以視。他五短身材,猿臉猴腮,場面如此莊嚴,他的眼珠卻滴溜溜亂轉。姬威乃是太子心腹,哪個不知;心腹外叛,太子自是凶多吉少了。群臣全都屏息傾聽,等候石破天驚的消息。

  姬威顫巍巍跪下,說的頗為慌亂,羅列的大都是太子耽于聲色之事,以及一連串對父王的怨言。太子以酒色自晦,事實不假;但將太子二十年來日常生活中偶然對父母所發的牢騷集中一起言之,也頗嚇人。尤其是最後一條,說太子請術士預卜父王吉凶,道是「二十年不可過」一語,駭得朝臣們無不噤若寒蟬。

  這時,太史丞袁充見聞劉暉為太子祈禳,知他已保不住太史令的烏紗,明白自己的機遇來了,連忙越班奏曰:「啟奏至尊,臣觀天文,皇太子當廢!」

  於是,君臣無言,似乎便憑袁充這一錘定音。

  楊勇癡癡地坐在「庶人村」陋室之中,直似一根木頭;然而,他的情緒卻空前的活躍。他從不犯人,卻因何那麼多人與他為敵:

  ——外人姑且不論,可親如父母兄弟,卻為何加害於我?這世界實在不可理解。那姬威一直都是我的心腹,卻會突然背叛,怎麼一點徵兆也沒有?

  如今大勢已去,完了,一切都完了,不僅近日地位急速惡化,甚至連天象也在變,「太白晝現」,那是比「太白襲月」更壞的兆頭!再呆在「庶人村」已經毫無意義,而且可笑,甚至連「庶人村」的存在都是可笑之至了。然而,他必須硬著頭皮強呆下去;否則,便會招來更多的非議,為天下人留下更大的笑柄!為了避免可笑的事,他必須可笑地活在「庶人村」。這是一種比聖旨更強橫的力量責令他這麼生活的,他只能如此,別無選擇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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