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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宣華夫人淡然一笑,指指楊堅道:「萬歲你也太多心了。你的五個兒子,非龍則鳳,而且一個比一個孝順,哪會像齊桓公那群不肖之子?況且萬歲之英明空前絕後,怎會踏齊桓公之覆轍?只是我身為女子,向來怕事,生恐將來有人將賤妾給活活埋了,所以,見這小傢伙落地竟然是個女娃,實是萬千之喜,大慰妾心!」

  楊堅口裡不斷咕嚕著「為什麼?為什麼?」同時緩緩地睜開眼來。宣華夫人為什麼要說這個令人難忘的歷史故事?雖然,她似乎是純講歷史,並特意聲明他父子絕非故事中人,但最終她卻將自己擺進了故事之中,擔心她自己有朝一日也會給人活埋了……嘿,這不明明是在講當今的事嗎?莫非她已經聽到風聲,才借題提醒寡人?

  身下的車輪「吱呀、吱呀」地叫著,仿佛便是「是呀,是呀」為他答疑。近幾年來,他往往容易緊張,常常遇事沉不住氣,卻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心底埋藏了一個可怕的意識,那便是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繼承人可能謀害他!這意識總是潛入心底抬不起頭來,自然是因為繼承人是他的親兒子,哪有子殺父親之理?所以,這潛意識總無抬頭之理。宣華夫人所說的歷史故事,為兒子可能殺父親提供了有力的依據;於是,楊堅的潛意識不僅抬了頭,而且再也按不下去了!

  楊堅再次閉上雙眼,這回是聚精會神地向過去搜索,對往事一件一件加以過濾,拈量拈量,看看請王子有無可疑之處。

  他首先自然是審查楊勇的行為,楊勇的過失不少,但要找出企圖謀害他楊堅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最令人怪異的是他於數月前建立了「庶人村」,居中過苦行僧的日子。前日去仁壽官路上,楊堅聽了左衛大將軍元宇提起「庶人村」的事,心中頗為感動,當即命楊素折回京師到東宮觀望,以示慰問之意;如今想來,個中頗有古怪,只是怪在哪裡一時卻說不清。

  老三楊俊已經死去,用不著去想。老四楊秀卻大大的不對頭,傳聞他在四川車馬被服擬于天子,這卻不可不防!

  老二晉王楊廣那是無可挑剔,朝野誰不說他大仁大孝!嘿,這回又從塞北凱旋回朝,這慶功大宴可得辦個像模像樣才行。老五楊諒尚為少年,那是不必去想了。

  他忽地笑了起來,笑得甚為古怪。他搜索枯腸原是要挑剔兒子們暗算他的蛛絲馬跡,不料反而要給兒子張羅慶功大宴。他冷靜一想,覺得此事實在不該草草,複又對往事一遍又一遍地推敲求索,只是事事均有兩可的解釋,總是愈想愈糊塗,不覺間,安車已到帝京,進了朱雀門。楊素早已迎候於道,連忙趨前低聲稟曰:「臣臨庶人村,皇太子怨恨形之於言表,恐旦夕生變,願皇上嚴加防備!事出緊急,故昧死攔道奏聞。」

  北伐突厥的慶功大宴結果變成小宴。長孫晟于班師途中接到聖旨,轉到朔州的大利城去安撫突厥的新附;史萬歲本在朝堂候旨準備參加慶功宴,楊素卻騙楊堅說史去朝賀東宮的楊勇,楊堅一怒之下便不讓史萬歲與宴。這樣,三路北伐的總管便只楊素一人與宴,加上元帥楊廣和皇帝楊堅,總共只有三人。

  席間,楊廣趁興遞上啟民可汗的謝表。楊堅邊看邊點頭,後來得意地念出聲來:「……大隋聖主憐養百姓,如天無不覆也。如地無不載也。突厥諸姓荷蒙威思,赤心歸服,並將部落歸投聖主麾下。或南人長城,或住白道,人民羊馬,遍滿山谷。染幹比如枯木重萌枝葉,枯骨再生皮肉,千萬世長與大隋典羊馬也。」

  楊堅讀畢哈哈大笑,這種爽朗的大笑近年來甚為少見。

  楊廣記住為長孫晟請功的諾言,便趁勢道:「這次奏捷,長孫晟功績顯著。」

  接著便把長孫晟如何設計下毒,擊潰達頭可汗的經過詳細介紹一遍。

  楊堅聽了笑逐顏開,高興地說:「朕在周代便預知長孫郎必將成為名將。當年指派他為護送千金公主的副使,便是我的主意;後來開皇初,用重金將他從突厥贖回來也是朕。你們看,這回該當如何封賞?」

  楊素微微笑道:「說起一箭雙雕的長孫晟,重賞本是正理。但說到射雕,臣卻想起了江南水域的魚鷹。魚鷹本是魚類的天敵,但為何它最善於捕魚呢?原來漁人養它成長之後,硬是在魚鷹的脖子上系一小繩,縛得不松不緊,只讓小魚通過食道。這樣,便能永遠保持魚鷹的半饑餓狀態以激勵其不竭的進取精神。由於這種緣故,魚鷹才最善於捕魚。臣由魚鷹捕魚的故事,悟出了用兵中賞罰的奇著,因此將士頗能用命。」

  楊堅聽了不吭一聲,心中大以為是,從此便再不提封賞長孫晟的事。當下,又詢問史萬歲一路的戰況:「朕聞史萬歲追敵百餘裡,斬首數千級,可有此事?」

  楊素又譖曰:「臣聞史萬歲一路根本沒有敵情,史萬歲生恐此行徒勞無功,便縱兵將塞上放牧的突厥人大砍大殺……」

  楊堅聽了怒形於色,便也追問道:「此話是真?」

  楊素知他對史萬歲反感,不會再加詳察,便斬釘截鐵道:「降卒之言籍籍,安能有假?」

  楊堅又默然了,心想:「便算楊素之言有出入,朕也以『魚鷹』待之便了!」

  他的心思雖是如此,然而仍以徵詢的目光求證于兒子楊廣。楊廣前見楊素巧妙地壓抑長孫晟,又見他無中生有誣陷史萬歲,心中雖知其非,然而口不能言。因為自己目前欲成大事,還得借重楊素的勢力,若是當面戳穿謊言,責其妒賢嫉能,必然鬧翻;為此,便連連點頭為之圓謊,又不斷稱「是」,但心中則道:「此人借勢挾我為之圓謊,足見其心術之險,今日姑且遂其心願,他日終當除之。」

  便在此時,內侍來稟,說是大理少卿楊約有機密要事面奏。楊堅准允,楊約隨傳而入,禮畢,便將一封機密奏疏遞給楊堅。楊堅聚精會神地展閱著,忽然手微微地顫抖起來,紙張發出沙沙的聲響,楊廣、楊素都凝視著皇帝楊堅異樣的神態。忽地,楊堅把奏章狠摔地上,拍案大罵:「狗娘養的!難道帝王可憑人力企求?孔子號稱大聖,都不能取得天下,何物高熲,竟敢如此癡心妄想?」

  楊廣小心地撿起奏章,偷覷一眼,看清落款是齊國令韓滔,心知這是張衡重金收買的功夫見效了,於是便以眼色徵詢父王楊堅的同意,把奏章轉交給右僕射楊素,同時心裡想著:「

  「還好剛才沒與他鬧僵,這紅臉正當由他去做,我然後來當好人便了!」

  楊素展開奏章一觀,幸災樂禍地念道:「……其子調高熲回:『司馬仲達當初托疾不朝,遂有天下。父親遭遇相似,焉知非福……」

  至此,楊素深深地歎了口氣,說道:「人心果是難測,臣一直以為高熲以齊國公歸第,定然會感戴聖恩聖德,誰知竟一至如此!」

  楊堅憤然作色道:「你再往下看,高熲還征問術士占卜朕之休咎,說朕十九年難過,今年國有大喪!」

  楊素看准了此刻的情勢,深知這時是愈狠愈好,便是話說得大大過頭,楊堅心裡也只有贊他赤膽忠心,於是就激憤地說:「高熲希冀國災,以為身幸。若非覷覦朝廷,便是圖危社稷。為惡有狀,刑茲無赦,抑有舊章,請聖上依律誅之!」

  一直立在一旁靜觀的楊約這時又稟道:「皇上,臣這裡還有一道表章請皇上御覽。」

  說完,遞上了表章。

  楊堅尖利的眼光立時投在楊約臉上,似乎要穿透楊約腦袋,把腦中藏的一切全掏出來瞧個明白。楊約神情木然,似在表明:

  ——我楊約無他,只是一塊木頭,一塊大理寺的驚堂木,你要看就仔細看好了!

  楊堅終於將眼光轉落表章上面,接了過來,緩緩地打開,急急地展閱著。楊廣見父王漸看漸喘著粗氣,便悄悄地探頭覷了一眼,落款是姬威,楊勇的幸臣,心中大喜,暗贊道:「好個張衡,連太子的心腹都買過來,現在楊勇的心臟可要爆炸了!」

  楊堅臉上紅了一陣青一陣,漸而冒汗如珠,繼而吃力地站了起來,一聲不吭,蹣跚地離席而去,似是酩酊大醉。在場的人誰也不敢吭聲,也不敢上前扶持,只覺得此刻的皇帝實是變成一團炸藥,只要一星火花觸犯,便會炸得玉石俱焚。

  大約過了許久,楊廣、楊素幾乎同時抬起頭來探詢地望著楊約。楊約木然的臉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意,字音清晰地說:「太子也請術士預卜皇上的吉凶,說開皇二十年,也就是今年,國有大喪。姬威的這一揭發是致命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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