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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李廣達想起開皇三年大戰白道川的情景,那可是漢族人五十年來破天荒第一次打敗強敵突厥。那一戰打得突厥人潰不成軍,沙缽略可汗背受槍傷,脫下黃金甲,趁亂潛入草叢之中,這才幸保一命。作為這一戰的隋軍主將,李廣達怎不感到無限的自豪?每回茶餘酒後回想大戰白道川的情景,總是意氣風發,得意非凡。然而,他每回沉入這美好的回憶中,總覺得他的背後立著一個長孫晟,井感到他在微微發笑……

  是的,要不是當年長孫晟親赴阿波可汗的營帳,巧施反間之計,將阿波從突厥中分裂出來,從而斷了沙缽略的臂助,令其孤掌難鳴,那麼,白道川的首戰告捷談何容易!因而,這個長孫晟便成為他平生唯一敬畏、佩服的人,儘管長孫晟還比他低了三級。

  高熲眼前展現的是開皇元年九月,長孫晟所上的那卷對付突厥的奏疏。這奏疏,除了皇帝楊堅,便只他一人見過。那「遠交近攻、離強合弱」的方略僅實施幾年,便制服了突厥這一空前強大的敵人,逼使突厥大大小小的可汗,爭先恐後地向隋廷稱臣納貢,甚至強制了與隋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千金公主認楊堅作父。

  這確實是驚天動地的奇略。

  長孫晟射雕、殺虎的故事已然把他變成一個神奇的人物,不久以前,武德殿大射更是把他的聲譽推向高峰。但是光有一技之長並不值得驚異,可怕的是長孫晟似乎有層出不窮的謀略。他能憑三寸之舌說服啟民可汗調回沙缽略的幾十萬南侵大軍,使其功虧一簣;他能掙脫千金公主的天羅地網,從而將她置之於死地,並讓突厥君臣為之拍手叫好,還在都藍與突利兩可汗之間製造永難再合的裂痕。他的謀略往往如同他的箭術,處處謀求一箭雙雕,常常神出鬼沒。高熲如今最不放心的是:

  ——倘若與元宇、元胄、王世積連兵起事,光是這個長孫晟吃得消嗎?況且,如今的長孫晟已非昔比,目下他已擁有十萬的突厥精騎,加上他的神機妙算,無論是誰都要忌憚三分了!

  想到此,高熲望著李廣達,小心試探道:「第下若在戰場上與長孫晟較量,有幾成勝算?」

  李廣達搖搖頭說:「一成勝算也沒有。」

  李廣達乃是武將中出類拔萃的人物,連他都說「一成勝算也沒有」,那麼冒險起事恐是凶多吉少了。一個緊要的決定便於此刻在高熲的心中形成了:

  ——必須立即給王世積去信,務必把那個起事的計劃暫且擱置起來。

  然而,皇甫孝諧怎麼辦?對石洞寺縱火案的始末,高熲自然是清楚的,皇甫孝諧在受審期間的表現倒不失為一條漢子,不過,發配去桂州之後,是否還能頂得住,只有天曉得。如果立即起事,那是用不著慮及皇甫孝諧在桂州的心態;倘若將起事計劃無限期擱置起來,那就夜長夢多了,要是皇甫孝諧在桂州經不起折磨與利誘,把真相結捅出來,豈非全線崩潰?把那麼多人的身家性命維繫在一顆捉摸不定的「良心」之上,簡直是危險的兒戲!如此看來,犧牲一個皇甫孝諧以確保五個家族的安全。不僅是必要的,而且刻不容緩!

  正當高熲繁密地思考籌劃之際,長孫晟回來了,他大步流星地入帳,重又立在高、李面前。

  「這麼快就回來了?」李廣達頗為詫異。

  「勝敗如何?」高熲問。

  「沒打。」長孫晟微笑道:「其實,人間有好多惡戰是不必要打的……」

  「那是……?」高熲問。

  「其實都速六是在觀望,」長孫晟道:「當他偵知啟民可汗擁有幾十萬部眾以後,怎敢交鋒?」

  「那都速六是自行撤退了?」李廣達問。

  「沒有。」長孫晟道:「我見他們的隊列不進不退,情形猶豫,便喝止了自家的騎衛,然後單槍匹馬走向都速六的隊伍。那都速六也縱馬迎上前來。說了一會兒,都速六即表示願意降服。」

  「都速六歸降了?」高熲問。

  「是歸順了。」長孫晟道:「不過,我也不讓他吃虧,我讓他的部落到賀蘭山東麓肥美的草原上去放牧。」

  「很合適。」高熲贊道:「那兒緊靠黃河,是理想的牧場,這才是撫慰新附的適宜舉措。」

  「而且在軍事也可與自民可汗互成犄角之勢,可謂一箭雙雕!」李廣達也欣賞這一著。

  「可我人手不夠,」長孫晟道:「都速六這回歸順的部眾有二萬多,要安置這麼多人,讓他們過得舒適安心,很不容易。這兒,啟民可汗的部眾將近三十萬才安置一部分。安置不好,仍然要出亂子。

  高熲以徵詢的眼光久久地望著李廣達,然後才開口道:「倘若第下能到賀蘭山代勞一趟……」

  「那我真是喜出望外了!」長孫晟趕緊感謝。

  「二位如此謬加推崇,在下怎好不去?」李廣達笑道。

  賀蘭山去涼州不遠,李廣達這一去就可以順便替高熲傳遞給王世積一個密件。李廣達可是他此時此地所能找到的最可靠的人。而李廣達也模糊地感到:

  ——高熲的推薦不大尋常,定有另外的用意,只好先答應下來再說。

  第二天,高熲把一封措辭隱晦到只有王世積一人才看得明白的密信,遞給準備出發的李廣達,遲疑地說:「到了賀蘭山,你打算叫誰送信去?」

  「我自己親自送去。」

  「諸侯之間是不好私下往來的。」

  「我化裝成老百姓,就不是諸侯了!」

  高熲滿意地點點頭,同時心裡則想道:

  ——皇甫孝諧啊皇甫孝諧,這可不是我要置你於死地,是楊廣、楊素他們逼我走殺人滅口這一步啊!

  高熲仍然心存希望:

  ——倘若楊廣、楊素不逼人太甚,那也不必輕舉妄動。

  皇甫孝諧充軍桂州,日子實是難挨。

  那桂州總管令狐熙不久以前參與武德殿的群臣大射,加入長孫晟一組,該組以優異的成績奪冠。其,令狐熙五射五中,第六箭棄而不射,以謙虛退讓精神而名噪一時。他是敦煌人,篤信佛教,那一日觀看皇甫孝諧的發配文書,便斷定這縱火犯是亡命之徒。於是,便交代部屬給他安排最苦的差事——挑糞便,洗廁所。不老實則鞭策其人。

  有一日,令狐熙的少子令狐德棻去上廁所,見廁所洗得不乾不淨,便怒斥道:「你這個賊配軍,竟敢這樣偷懶!」

  皇甫孝諧抬頭熟視令狐德棻,知他是總管的少爺,冷靜言道:「俺是配軍,決不是賊!」

  令狐德棻以其出語不凡,便盤問他的來歷。

  皇甫孝諧道:「俺本是上柱國王世積的親信,好歹也是個六品官。當年,此地李光仕叛亂,俺也曾隨王世積來此平叛,其時,何等威風!豈料不到三年,俺便成為此地不齒的配軍。今公子尊貴無比,但何以料定他日不會步俺的後塵?」

  令狐德棻博覽經史,見他說得句句在理,內蘊無盡的感慨,便拭目相待,從此以後,洗廁所的差事自然免了,兩人往來甚密,經常酌酒對飲。令狐熙對此雖略有所聞,且不以為然,但因對少公子的寵愛,不忍加責。

  一日,皇甫孝諧從醉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牢牢捆綁在柱上,不免吃了一驚;但見不遠處坐著少公子令狐德棻,便知是他開的玩笑:「兄弟何故如此惡作劇?」

  「奉嚴父之命,將於醉中了結仁兄性命。」令狐德棻正色言道。

  「何以見罪?」

  「無罪。」

  「那必是宿怨。」

  「無怨。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

  「仁兄仇怨來自遠方,因而禍從天降。前日馳來一書,密囑我父務必立即結果仁兄之命。此信來自權貴,背後還有嗟峨之勢,我家實是忌憚,不敢相違。在下不於醉中遽殺者,誠團昔日交好之故,今待君醒以情相告,使仁見死得明白。你可仔細尋思,當知仇人是誰。」

  「那定是楊素、楊約兄弟!」

  令狐德棻搖頭。

  皇甫孝諧長歎道:「除此,實難想像。事已至此,何敢哀免?但不明仇人為誰,死去實有遺憾!」

  令狐德棻繞室而行,欲言又止,躊躇再三,終於說道:「仁兄與直陽公王世積相處如何?」

  「兄弟何出此言?我乃宜陽公心腹,豈有相害之理?」

  「那就怪了……」令狐德棻頗為疑惑。

  皇甫孝諧左思右想,硬是不通,忽然幡然大悟,驚呼:「是了……那是……」

  「那是?」

  「那是殺人滅口!」

  令狐德棻覺得這話不可思議,便問:「此話怎講?」

  皇甫孝諧默然,注目觀察對方神態,最後又極為慎重地問:「那信可確實是從宜陽公那裡來的?」說完,又目不轉睛地注視對方。

  令狐德棻慎重地點點頭。

  「如此說來,俺在大理寺蒙受百般折磨,竟是愚不可及了!」

  接著,皇甫孝諧便把火燒石洞寺,送馬上京,在大理寺受審等前前後後經過細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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