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隋文帝 | 上頁 下頁
三二


  如此看來大家親熱得不得了,相互間卻虎視眈眈。可笑!

  而當年襄樂公主下嫁給世康時,兩個人都剛滿十歲,而我那候選駙馬之一的大兒才七歲……可見宇文泰為了締造自家的帝業,擴大自己的勢力,不惜將十歲的幼女也當作一個籌碼,押上了賭桌。可憐!早年的宇文泰外號黑獺,這只黑獺果然善於捕魚。

  黑獺奮鬥一生,爭來一份厚厚的帝業。只不過黑獺他沒當一日的皇帝,而宇文氏男子又居多不得善終,不能不說是可悲了!

  到底是當皇帝好,還是當我這種不招人猜忌的大臣好!他不覺洋洋自得起來。

  但是……這魚簍未免編得太過精緻,會是誰的手藝?徐州可謂水國,經常可以見到各式各樣的魚簍,但如此精緻的卻是少見。

  當晚在驛館休息之前,他又特地找來杜慶信詢問:「除家人外,離開長安時你見過誰?」

  「沒。我誰也不見……」

  「誰交給你的使命?」

  「李德林……」

  韋孝寬自然明白,李德林是左丞相楊堅的智囊,由他親自向杜慶信授命,足見左丞相對此行的重視了。但尉遲迎已經兩抗詔命,更不會自動交出兵權,難道這點李德林也想不到麼?既已想到,為何還要讓他去相州碰釘子?若是強行奪權,我數十人侍衛頂什麼用?當真是兒戲一般!

  韋孝寬想了一個晚上,始終弄不明白楊堅、李德林差他去相州的真意。

  第二天渡濟水時,他心中一突。這裡是古齊國的地面,忽地想起了齊相晏平仲,此人有個毒辣的計策,叫做二桃殺三士。

  今徐州總管有人接任。剩下的只有一個相州總管,他讓我與尉遲迥兩人去爭,那是一桃殺兩士了……

  到了白馬津渡口,迎面馳來了十數騎,馬上人均為校尉裝束,飛也似擦身而過,顯然是有緊急軍情!

  騎馬侍候車旁的杜慶信提醒:「這是相州的軍校,分馳河南。齊魯必有急事……」

  這還用說嗎?顯而易見!

  過了白馬津,便是河北,是相州的管轄範圍。他行速更慢了,非止要小心謹慎,更主要是留神這裡的山川形勢。比如不遠處的馬陵道,那龐涓便是不明山川形勢,吃了大虧。

  「到朝歌了!」杜慶信打斷了他的回憶。

  韋孝寬「嗯」了一聲,攙著老伴下了車來。

  太陽剛下哺,便不走了?

  「是否去驛館安歇?」杜慶信小心地問。

  「嗯。」

  朝歌是古殷商的都城之一,到春秋時期還是衛國的都城,如今不過是個縣城。天地也有衰落的時候!

  朝歌縣的驛館靠近牧野。他立在驛館的門口,眺望著遠處。牧野是有名的古戰場,周武王曾經在此與紂王決戰,給紂王以毀滅性的打擊,紂王因而自焚。

  北面一匹快馬飛馳而來,距韋孝寬丈把外,忽爾馬立而嗚。馬上下來一人,趨前朝他長揖:「卑職相州總管帳下賀蘭貴特來迎候韋大人!」

  韋孝寬微笑著,聽那賀蘭貴繼續陳述:「……我家總管望韋大人之來相州,如大旱之望雲霓!」賀蘭貴望一眼西斜的日頭,又說,「天時尚早,再趕一程如何?卑職這就在前領路……」賀蘭貴邊說,邊往驛館張望,暗數一下,見韋孝寬的隨從衛士不過數十,不覺喜形於色。

  韋孝寬笑道:「將軍言重了,領路云云,何以克當?」

  「當的!當的!大人一入相州,便是卑職的頂頭上司,自當執鞭隨鐙,為大人驅馳!」

  「尉遲總管可有書信?」

  「有!」賀蘭貴恭敬地遞上了尉遲迥的親筆手書。

  信裡說得非常客氣。道是韋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寰宇無人能及,得其統率相州兵馬,實是將士之大幸,他尉遲迥是一萬個放心,希望能早日到相州赴任。

  韋孝寬看罷又是一笑。朝廷待他非常之好,尉遲迥待他非常之好;但兵家忌的便是非常,非常的背後常常隱伏著危機。

  他自然沒急於趕路,而是在驛館設宴款待賀蘭貴。席間他向隨行衛士宣佈了「大喜訊」:相州全體官兵歡迎弟兄們!說完顧問身邊的賀蘭貴:「不差吧?」

  「完全如此!」賀蘭貴興高采烈地證實。

  他也逐桌與韋孝寬的衛士敬酒,觥籌交錯,一醉方休。

  韋孝寬也盡歡而罷,依稀記得是孫女婿杜慶信扶他入室就寢。

  于醉眼朦朧中忽聞一個親信稟道:「大人,敵兵大至!」

  「何來敵人?」

  「高歡親率十八萬大軍,將玉壁城團團圍住!」

  高歡?

  韋孝寬登上城樓,但見城外連營數十裡,黃衣的軍士漫山遍野,如濤湧浪翻,似大河奔騰!

  人海戰術!

  攻城開始了。黃衣軍洶湧澎湃,城上黑衣軍以定功弩射之。黃衣的人潮起了又落。落了又起,無數起,無數落,一如潮汐!退潮了,城下積屍有如厚厚的沉渣……

  黃衣軍吃虧在於受居高臨下的打擊。他們也在城外堆起巍巍之土山,打算以更高擊次高。無數座土山拔地而起,疲憊不堪的黃衣軍正高興以血汗築起的優勢,回顧城頭,無不失色。原來黑衣軍掀掉城樓的屋頂,縛木續高,城樓瞬間又長了好幾層,如雨後春筍!

  高歡氣得七竅生煙,鞭指城頭大罵:「任你縛樓至天,我穿地取你!」

  無數的地道穿地入城。黑衣軍城內掘地為塹,地道中的敵人露頭一個便殺一個;又於塹中燃起大火,用皮排將火鼓入地道,把地道中的黃衣軍熏成烤雞、烤鴨……

  事後很長時間,玉壁城還充滿火燒味……

  黃衣軍又用沖車撞城。那是特製的巨車,車中實以大木、巨石,由數十名猛士疾推前進,憑巨車的重力、加速度衝撞城牆,所向無不崩裂,厲害無比!黑衣軍縫布為慢,隨車所向而擋,布軟不受力,車雖能前進,速度大緩,即無破城之功。至柔終於克了至剛。

  黃衣軍又縛松、麻於竿,沾油點火欲燒布慢,並縱火焚樓。黑衣軍卻以長鐮割火,令敵軍無以得逞。

  高歡的新招雖層出不窮,均被韋孝寬所破。最後,射書入城,遍告黑衣軍曰:「能奪城主降者,拜太尉,賞帛萬匹!」韋孝寬字書其背曰:「能獲高歡者准此!」命將士一一射還城外。其時高歡正揮師攻城,一箭恰落身旁,他揀起箭書一看,哇地一聲,氣得吐血當場。

  天黑了,有巨星隕落敵營,士兵喧嘩,驢馬齊鳴,相傳主帥高歡中箭而亡。

  沉寂了一陣。忽然敵營中遍地篝火沖天。一個嘹亮的聲音歌曰: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其聲蒼涼悲壯,不住地在夜空盤繞。韋孝寬明白,這是敵軍中赦勒部落的大將斛律金唱的《敕勒歌》。繼而,四面八方盡是《敕勒歌》。他知道,敵人要退兵了……

  「大人,天亮多時了!」杜慶信輕敲房門,低聲呼喚。

  韋孝寬一覺醒來:原來是一場夢!

  但這場夢卻是三十四年前的現實。

  其時,名為東魏丞相,實是皇帝的高歡,傾全國之精銳,得十八萬兵,親自率師西征,實指望西渡黃河,席捲關中,一舉而定天下;不料,卻在河東,西魏的大門口玉壁,被韋孝寬擋了駕。大戰了五十多天,傷折過半,丟下了七萬多具屍體,負病回到晉陽,不久亡故。

  他韋孝寬以二萬眾抵拒十八萬師,可謂以一擋十。從此,東人無西向之心,東西魏並列,北齊、北周共存。由此玉壁改為勳州,三十八歲的韋孝寬名揚天下以後,他長期鎮守玉壁,成為西魏——北周的守護神。

  二十五年後,那個高唱《敕勒歌》的斛律金,生出個好兒子「射雕都督」斛律光,號明月。那斛律明月再次率師西征,以迅雷之勢於河東築十三城,拓地五百里,再次與韋孝寬較量。他韋孝寬施用了反間計,利用北齊寵臣祖孝征之手,害了斛律光。

  從東魏到北齊,兩個首屈一指的頭號英雄部折在他手中,如今他韋孝寬又位極人臣,而且子孫滿堂,個個如玉樹之臨風。古往今來,將帥如他者又有幾個?

  他一邊洗臉,一邊想平生快意的事,心情舒暢極了。

  早飯是烤鴨配一碗稀粥,外加一個白麵饅頭。韋孝寬見那烤鴨,皺起了眉頭,氣道:「我一向不吃烤鴨,你們不知道!」

  使女連忙將烤鴨撤去,換來了一碟牛肉幹,一碟豆腐乾。杜慶信見牛肉幹上有只又黑又大的螞蟻在爬行,便信手抓來,將它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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