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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這時幾個太監下了看臺,當場點了數十名打鼙鼓的嬌娃充實內宮。於是,鼙鼓隊受了極大的鼓舞,跳得更加瘋狂,扭得更加露骨了……

  李德林忽然想起北齊的一段往事:自父親去世之後,他一直在家服侍多病的母親。二十三歲那年春,一個春和日暖的早晨,母親忽然對他說:公輔兒,你本有名無字,這「公輔」之字是當朝大人物魏收給起的,他說你的識度天才,日後必位至公輔,故字曰「公輔」。兒今名聞天下,再不出仕便是母親誤了你。母親既有這個心病,你能不醫嗎?於是,他才走入仕途,先為王爺高氵皆的師友,後舉秀才,考為上第,授殿中將軍。這時,正當北齊開國,高歡的第二兒子高洋臨朝。

  僅數年之內,他目睹高洋幹了三件有史以來出奇的事:一是幾乎淫遍了有姿色的宗室之婦;二是發太行山以東二千六百名的寡婦到前線「勞軍」;三是屠殺了手無寸鐵的先朝王族二十五家三千多人,拋屍漳河之中。當時,送二千六百寡婦去勞軍,也是聲勢浩大的鼙鼓隊……這哪是皇帝?明明是禽獸嘛!於是謝病還鄉,閉門養德。這是他第一次辭官。後武成帝臨朝,政治清明,他又人仕為散騎侍郎、直機密省;天統初,直中書,遷中書舍人,掌詔浩。他眼看齊後主連誅斛律光和蘭陵王高長恭兩個棟樑之臣,已知國將不國,恰逢丁母憂,因而去職,守喪於博陵老家,成歸隱之志。過三年,齊亡。周武帝宇文邕入鄴,當天便命令小司馬唐道和到他家中宣諭,說:「平齊之利,唯在於爾。」於是,伴駕雲陽宮,武帝以鮮卑語對朝臣說:「我聞德林名,是看了齊朝詔書來的。常以為他是天上的人,不料,今日能為我所用!」其時神武公竇毅緊接著說:「臣聞聖主得麒麟鳳凰為瑞,但此物雖瑞而不可用;今陛下獲德林,遠勝麒麟鳳凰多矣!」其實,德林也以能逢武帝這般明主深以為幸。不料,時過一年,武帝竟突然英年早逝,換來的卻是一個狂悖絕倫的昏君,也就是眼前這個二十一歲的宇文贇!

  命運!人是不能不承認命運的……

  鼙鼓隊過後,又是鋪天蓋地的跑旱船。

  彩紮的旱船之多,數不勝數,幾乎蓋滿了道會苑的整個廣場。在威風鑼鼓的伴奏下,無數五顏六色的旱船顛簸起伏著,似乎底下真個有潮水瘋狂地澎湃著。旱船群的中心是一隻寬長一畝許的大渡船,上載文武官員,還有士農工商……那大渡船不住地搖擺著。

  李德林猛然覺得自己便置身於船中。是的,這北周看來也不過是一隻大渡船……一個航程極短的過渡朝廷!

  便在此刻,天元皇帝突然站了起來,手往東邊人群一指,激動地說:「那一個,快……快去找來!」

  諸太監順著帝之所指,茫然地望東邊。

  「還不快去!」天元帝焦急了。

  一個太監困惑地說:「那兒無有女娃,全是男的……」

  「便是那個瓜子臉少年!」天元帝更加著急,指指戳戳道,「她是女扮男裝,錯不了!快!」

  於是,三個太監急奔下臺,排眾朝東邊的人群撲去。

  那瓜子臉的少年確是女扮男裝,她手執一根刻有長孫氏的羽箭;雙眼不住地往場上掃瞄,想尋找她日夜思念的那個姓長孫氏的軍校。她從鄴城不遠萬里來到北周的都城,在長安帝京已尋找了三個月,仍無著落。今日是京師最大的一次集會,心想要找那個不知名的大恩人只能指望這一遭了。

  她在東邊巡視了一遍,不見要找的那人,便沿著禁軍的行列逐個檢察,邊走邊看,漸至道會苑的北面,便在這時,她的面前突然出現三個太監。

  「姑娘恭喜,天元皇上看上你了!」一個年長的太監說。

  那姑娘一愣:「我明明是男裝啊……」突然害怕了起來,她早聞這個北周的皇帝十分好色,剛才又目睹太監們在場上帶走了幾十名新宮女,仗著男裝以為不會有事,偏又出事了!

  「你是女扮男裝,我們皇上一眼就看出來了!」另一個太監說。

  姑娘望一眼身邊奔騰的龍首渠,心倒鎮定下來。她說:「好,我跟你走就是。不過,我有一問……」

  「姑娘儘管問。」年長的太監笑嘻嘻說。

  姑娘亮出了白羽箭,「看,這箭杆上的記號,這京都可有一個姓長孫的青年……」

  年長的太監答道:「有,好多個,……他叫什麼名字?」

  姑娘搖搖頭:「他箭法很好……」

  「很好的也有好幾個……」

  「他二十多歲……」

  「二十多歲,我倒識得一個。他叫長孫晟,是個神箭手,宮中的司衛上士……」

  「東征齊國時,他去過齊都鄴城嗎?」

  「去過……不過,他不在京都了,到襄國宣詔……」

  老太監話說半截,那姑娘突然縱身一躍,一頭栽進龍首渠中。

  三個太監嚇呆了,待回過神來,連忙大喊:「快!救人……快救人哪……」

  時為暮春三月,關中猶寒,龍首渠深且急,濟濟人群竟無一個見義勇為的人。待禁衛過來,那姑娘早已不知去向了……

  這一天晚上,李德林、高熲、顏之推、顏之儀竟不約而同,都來到了休祥坊元岩家中。

  元岩的口腔內壁被掌裂多處,雙頰紅腫,說起話來,口齒有些不清。他將四人讓人書房,便不言不語地坐在座床上。他對四人枉駕來訪,自是感激於懷,但同時也感到氣悶,這不僅是因為自已被革職在家,也因為一向志同道合的高熲、李德林那一日於殿上竟然作壁上觀,一句也不肯為宇文孝伯、王軌他們說情,實在是見死不救了。

  時在座者均已進入不惑之年,元岩的心思都能感受到,頗為尷尬,真個是坐也不安,去也不宜。

  為了打破僵局,高熲尋思了一陣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他沖著顏之儀的哥哥顏之推說:「介兄,你可是真正歷盡滄桑了,當此艱難時世,必有真知灼見相教!」

  介,是顏之推的字。他與弟弟之儀早年一同仕梁。二十六年前,西魏(旋為北周)攻陷梁都江陵,生俘梁元帝蕭繹。于國破家亡之際,弟弟之儀隨大隊俘虜來到北周的長安,之推則義不降敵,獨攜家小投奔了北齊。想不到的則是齊也終被北周所滅,前年他又歸順北周。如今是周朝的禦史上士。高熲的話實是能觸及他心中的痛處,只得苦笑道:「介也如撲火之蛾,能有什麼真知灼見!」

  高熲則讚揚道:「介兄于國破之際,獨攜家小,涉黃河砥柱天險,投奔北齊,時人莫不為之驚歎……」

  顏之推忽然雙目閃亮,實有得色。

  高熲又繼續說:「聽說齊文宣帝還特地召見,讓你為中書舍人,侍從左右……」

  顏之推突然臉現憂慘之色,幽幽言道:「便是因為侍從文宣帝左右,凡事看得深切,下愚方知自己是燈蛾投火了……須知,文宣帝乃是北齊開國第一帝,行為卻狂悖萬端,荒謬絕倫!他將母太后從床上掀倒於地,箭射丈母娘,淫遍了宗親之婦!這哪裡是開國之君?他開的是滅亡之局啊!」

  他說到這裡,望著李德林讚歎道:「公輔兄,你當年真是目光如炬,一看情形不對,便辭官引退……」

  他又轉望著高熲,說:「昭玄兄,令尊當年也是個高明的人,他毅然去齊歸周,這就少當了一次亡國的臣虜!」

  李德林朝顏之推揖道:「國破家亡的事咱們都經受過,這自然是令人難堪的事,但兄弟又想,假如我們能從難堪的事中引出可貴的教訓,那就不算是完全的失敗者。介兄,你想過梁國滅亡的原因嗎?」

  顏之推道:「其時,元帝蕭繹已在江陵稱帝,八弟蕭紀也在四川稱帝,王侄梁王認為自己是昭明太子的兒子更可以稱帝,但他勢單力薄只有投靠西魏指望當兒皇帝一途了。試想,半壁江山,一旦分裂成三國,哪有不亡之理?結果,尉遲迥攻下了四川,于謹、長孫儉打下了江陵,唯有投誠于周的梁王,守荊州彈丸之地,為後樑之主,當一個小小的兒皇帝罷了!你們說,梁亡於什麼原因?」

  「亡於不讓!」高熲脫口而出,「夫子溫良恭儉讓以立身處世,梁武帝子孫見利忘義,骨肉相殘,自然就滅亡了。依我看,北齊的覆滅也全在缺少謙讓精神。整個齊史只不過是高家兄弟叔侄在殺來殺去最後同歸於盡!」

  李德林心中大不以為然:哪裡僅僅是少了一個「讓」字?是什麼道德也沒有了啊!自漢魏之交一直到現在,五百年了,天下大亂特亂,究其原因,歸結起來便是一句話:道德淪喪!道德的瓦解,起於帝王將相,好像下雨,又如破竹,都是由上而下來的。它說到底是普天下人的生存公約,這公約一毀,人欲橫流,大家都可以亂來了……這道理又不足為他人道了。

  元岩雖然挨了接,又罷了官,依然忠心不滅,悶悶不樂地說:「你們說的,是君父的事,我們作為臣子的,難道就沒有責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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