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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福臨擁被靠坐在床頭,看上去衰弱、消瘦,膚色變得蒼白而透明,仿佛蒙了一層薄冰,烏黑的眼睛裡兩點冷冰冰的光卻非常穩定。他先向太后笑道:「額娘,兒子不孝,累你許多煩惱苦痛……」太后強笑著坐在福臨床前,說:「年來多事,勞累也是常情。母子間何需說這樣的客氣話。」福臨笑了一下,說:「二十四年養育教誨之恩,容兒來世報答。萬求額娘恕兒今世不孝之罪,願來生仍與額娘成為母子,另開一番事業。」太后忍淚安慰道:「你眼看好了起來,還要這樣說話!」

  「好了起來。不錯,我是要好起來了。」福臨看一眼床腳邊站立著的皇后和康妃,兩人便走到床前跪下,含淚道:「給皇上請安……」福臨平靜地說:「日後,贊襄皇太后、輔佐幼主,便是你們的事了,望盡心盡力……」康妃心如刀絞,突然撲上前去,緊緊抓住福臨的雙手摟在自己懷中,放聲痛哭。她的動作一下子撕掉了她歷來冷冰冰的外衣,把她自己也不全理解的真情猛然噴發出來。她悲痛欲絕地仰面望著福臨,淚如泉湧地喊著:「把我帶去吧,我不願離開你!哪怕你不理我,不愛我,打我,殺我……我情願!死也情願……」她哭得從頭到腳劇烈地戰抖著,她那烈火般熾熱的真情的吐露,使在場的人都掉淚了。

  面對這個熱烈的、幾乎不認識的康妃,福臨無限感慨,歎道:「你不能去。皇三子即將繼位……」

  「啊!」聽到皇上親口宣佈,大家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歎。皇太后是由於欣慰,皇后是因為在意料之中,妃嬪們覺得心裡踏實了,康妃卻是又驚又喜又痛又愧,哭得更凶,幾乎喘不過氣來。

  福臨小心地從康妃手中抽出右手來握住皇后的手,望著她們兩人說:「不要哭,不要哭了……朕對不起你們。但這不能怪朕,朕的本心原不想害你們,只是無法違拗自己的本性罷了……但願你們來生再不要投胎富貴人家,去嘗一嘗人間的情愛吧……小珠兒,小珠兒呢?」自從姐姐去世,再沒有聽到這樣親切稱呼的董鄂妃,連忙從眾人背後走了過來。福臨想放開康妃的手,但康妃緊緊握住,只管把臉貼在上面哭泣。福臨便又抽出右手來握住了董鄂妃的小手,靜靜地笑道:「半年多了,你枉擔了虛名,也虧你一聲不響,默默忍受。你和你姐姐長得太象,心地也一般無二,世間、宮中怕是都容你不得的。與平日後受百般苦痛,不如跟我一起去吧。我們一起去見她。」董鄂妃這時反倒不哭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皇上,神色堅定,連連點頭。

  福臨的目光越過皇太后,越過面前粉白黛綠的後妃們,環視著床頭幾上堆積著的許多圖書、畫卷,長歎一聲,說:「朕將去矣!獨念茫茫泉路,能讀書否?悠悠來生,解讀書否?……」

  只在此刻,他眼睛裡的冰仿佛消溶了一點,沁出了兩滴冷淚。但他很快抹去,仍用冷靜的聲調說:「皇額娘,朕已想好皇三子的名字,就叫玄燁。」次日,正月初六。三鼓剛過,王熙已急急忙忙奉召來到養心殿,此時的福臨渾身滾燙,臉龐猩紅,但神志還很清楚。

  他躺在禦榻上,用微弱的聲音對跪在榻前的王熙說:「朕患痘症,勢將不起。你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就在榻前書寫。」王熙恭聽著,只覺得五內崩摧,淚不能止,奏對竟不能成語,一片含糊,到最後,豈不成聲了。

  福臨歎道:「朕平日待你如何優厚,訓戒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不必如此悲痛。況且已是何時,安可遷延從事?」王熙勉強拭淚吞聲,聽皇上口述,就禦榻前寫成詔書首段。他見皇上說話困難,便奏道:「如此撰詔,臣恐聖體過勞。

  容臣奉過皇上面諭,詳細擬就,進呈御覽。」福臨點頭同意,把詔書大意講了一遍,王熙便出殿往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去了。他寫好一段,便送往養心殿,先後三次進覽,撰寫完畢後,日已漸落西山。御前侍衛告知王熙,所撰詔書已蒙皇上欽定,皇上命學士麻吉勒、賈蔔嘉二人捧詔奏知皇太后,然後將宣示王貝勒大臣和文武百官。

  王熙踉蹌著出宮去了。暮色漸合,輝煌的殿闕宮門在最後的一道陽光中,閃著淒涼的光澤。環顧大內,竟沒有一點聲響。王熙心中悲愴無名,只覺那一陣陣北風,比三九寒冬時還要刺骨!

  王熙撰擬的遺詔,此時就放在慈甯宮莊太后的桌案上,她已經看過四遍了。

  就這樣發佈嗎?

  不!那怎麼行!福臨的固執心腸,在遺詔裡也不減分毫。

  「滿漢一體」的話,現在怎麼能寫在遺詔上?把六部放在內閣之下,撤議政王大臣會議之制等等,這會造成什麼後果,激起什麼樣的反抗啊!

  莊太后繞著桌案大步地踱來踱去,兩道烏黑的眉毛幾乎扭結在一起了。但她心裡並不亂。她現在要做的,不僅是分辨是非,更要緊的是權衡輕重。

  從內心深處說,莊太后是站在兒子一邊的。兒子所做的集權的努力,兒子學漢文、用漢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江山永固、社稷長存,都是有遠見的舉措。但是他太沉迷了!不分青紅皂白,全盤漢化,前明是怎麼滅亡的?而且他推行得這麼專斷、這麼倉促,怎能不激起滿洲親貴的憤慨!

  如今的情勢,漢族新服,滿洲方張。掌國柄者所懼怕的,在滿不在漢,怎麼能夠逆時勢而為之?

  至於要安親王輔政,那就連提都不能提了!不記得多爾袞輔政、濟爾哈朗輔政留下的遺痛嗎?

  不!遺詔決不能這樣發佈出去。

  可是,這是自己唯一的愛子的臨終願望啊……莊太后一陣心酸,跌坐在禦榻上,雙手蒙住了臉。福臨幼年的面容姿態,福臨短短一生遭受的無數痛苦,一時都從眼前閃過。他的歡樂,他的苦惱,他的暴戾,他的雄心,哪一樁不是她這母親的延續,哪一件不緊緊連著她的心?做母親的,怎麼能不盡最大力量滿足兒子的臨終囑託啊!白髮人送黑髮人,世上還有比這更使人心碎的事情嗎?……淚水,象溪水似的,從她指縫間流了下來……然而,真的要把遺詔公諸王公大臣,會是什麼後果?莊太后腦海裡出現了福臨登基前,八旗之間為擁立皇帝而發生的那場劍拔弩張、幾乎流血的爭鬥;出現了簡親王濟度那威嚴固執的表情;出現了許許多多親貴和八旗將領憤懣、疑慮的目光。是啊,國家初定,邊疆的戰塵剛剛消散,剛剛馴服的漢人中,還有許多不馴服的危險的眼睛,有南方的士族;有力量日益膨脹的吳三桂、尚可喜、耿繼茂;還有遠踞海島,但時時威脅著大清的鄭成功……這一切靠什麼力量去穩定?只有滿洲八旗啊……不能因母子私情而亂國家大事!不能以個人好惡迷惑了對天下大局、朝野時勢的判斷!莊太后想到了丈夫的雄心,想到了自己的責任,終於站起身,用涼水洗了臉,擦乾淨臉上身上的淚漬,又換了一套寶藍色的繡袍,緩緩地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前。

  她推開王熙撰擬、經福臨欽定的遺詔,另外旗下宣紙,沉思片刻,伸出手,毅然提起了筆。

  正月初八,各衙門提前開櫻官員們黎明時分就應盥洗完畢,穿上朝服入署辦公。但他們消息靈通的長隨回來稟告:天安門啟而複閉,只傳大學士、九卿及禮部官員入朝,進門就摘帽纓,其餘官員各散回家。

  本朝制度,有了大喪官員才摘帽纓。皇上雖然患病,但是春秋正富,至於有此大變嗎?職小位卑的官員們不知底細,心內惴惴不安,不免出門探聽,遇到熟人,便互相訊問,但誰也沒有確實消息。眼看著內外城門盡閉,八旗兵卒一隊隊戒嚴巡邏,大小街道行人寂寂,一派惶駭,他們又都趕緊縮回家中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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