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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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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慣例,各衙門臘月二十三封印,要到次年元宵節後才開櫻這二十來天的年節,京師自然熱鬧非凡,喜氣洋洋。 元旦前後這幾天,爆竹聲徹夜不停,路上官轎、車馬、行人比平日擁擠百倍,百官朝賀,士民走訪親友、祭祖祀神。至於南城、琉璃廠、前門一帶,更是百貨雲集,人山人海。滿街花燈、綵棚,鮮紅的春聯,五彩的門神,烘托著新衣新帽的遊人;賀喜聲、歡笑聲、叫賣聲,和著鑼鼓秧歌,一片沸騰。大有太平昌盛景象。 順治立朝以後,物價一年比一年降低,漸趨平穩。白米,從初年的每石紋銀五兩,降到如今的每石一兩五錢。麥子,由每石二兩降到如今的一兩;每匹布由五錢降到二錢上下;鹽,由每斤一錢降到每斤一分;豬肉由每斤一錢二分降到每斤五分左右。物價穩則人心定,京師繁華也就不言而喻了。遇到歲首元旦佳節,無論官民,自然都要暢意一歡。 過了初三,武英殿大學士傅以漸府中來客才漸漸減少。初四這天,傅以漸夫婦本想謝客休息,卻又來了兩位興致很高的客人。一位是龔鼎孳的夫人顧媚生,當然由素雲接到內室相侍,說笑了一個時辰,便告辭而去;另一位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禮部尚書銜的王熙。王熙與傅以漸從前交往不多,自順治十五年改內三院為內閣、設立翰林院之後,兩人都因體制變革而高升,傅以漸拜殿閣大學士,王熙掌翰林院,並都得到了皇上的寵信,他們之間也就逐漸成了知交。他們在許多重要事情上都能常常互通消息,並且談到過子女的婚姻之約。 王熙去後,日已當頭,傅以漸沉思著慢慢走回寢處。一進中堂,意外地看到素雲已端坐窗前長幾之旁,面前羅列長卷、畫幅和畫冊,正在那裡悠哉遊哉地玩賞。素雲見他進來,抬頭莞爾一笑,說:「什麼話說這麼長時間?怎麼不留他用餐?」 「哪裡能如此草率!況且你有什麼拿手好菜留客?」 「別的不說,只我親手燒一道西湖醋魚、一道南味燒鵝,就叫他雙腳離不得傅宅。如何!」素雲笑著說。 「好,不如犒勞了我吧!」傅以漸笑呵呵地說。素雲很久沒見到丈夫這麼愉快地笑了,心裡也很高興,親自為他斟了熱茶,端到他面前,道:「你像是很開心。王熙帶來什麼佳音?」 「你這雙眼睛啊!真厲害!」傅以漸笑笑,放低了嗓音,」昨天皇上召王熙去養心殿,講論了一個多時辰。王熙很是鼓舞。他方才還在說,身為漢官,一介庸愚,竟荷蒙高厚之恩,任以腹心,雖生生世世竭盡犬馬,也不足以答萬一。」 「那是恩寵特重了。不知講論些什麼?」 「這,他當然不敢說。但聽口氣,皇上似有振作之舉。」 「哦?你是在為此高興?」 「可不是!皇上也真該振作了,一年多不專心理事……」 「一年算什麼!前明的皇上,一個個幾十年藏在深宮,從不視朝,一個大臣也不認識……」 「皇上畢竟是英明之主,那些昏王豈可同日而語!只禁朋黨、禁中官干政兩件,就是有鑒於前朝亡國而施的善政,何況皇上多年勤政,事必躬親。也是近年多事,難免……唉!好在皇上有心收拾,一旦振作,自然見效。」素雲又慢慢回到窗下翻看拾掇那些書畫,說:「即使皇上奮發,你又能有什麼作為?你們內閣職責,不過是批本,批本無非援引舊例、照此辦理罷了。這份差使,即便讓一庸人去做,也可成為大學士,可惜了你這份才具……除非把六部移至內閣之下,如同唐代六部之於尚書省一般,那你這大學士才像是尚書令,稱得起名副其實的宰輔呢……」傅以漸笑著輕輕說:「王熙今天言談中,就有這番意思。 細細揣摩他的話音,似乎是他和皇上講論的主要內容哩!」素雲把目光從畫卷移向傅以漸:「那麼,議政王大臣能依嗎?六部滿尚書能依嗎?近日滿洲親貴憤懣之情溢於言表,安王大受冷落,你知道不知道?」傅以漸的笑意凍結在唇上。他知道,親貴們早就不滿皇上違祖制近漢俗,近日又增加了寵妾和佞佛兩條罪名,指的當然是董皇后之喪和皇上削髮修行。在他們看來,皇上失德不謂不大,所以他們的怨豈不能不深。他們的怨氣撒在安王頭上,今年皇室元旦祭祖、走謁親友,安王府竟冷冷清清,極少親友賀年,尷尬萬分……」 好了,我的大學士,別發愣了!」素雲笑吟吟地曼聲說:「你來看看這卷畫,我把它掛在書房好不好?」傅以漸湊過去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卻走不開了。這是一幅描繪江南春色的山水圖。迷濛的煙水雲靄、嫵媚輕柔的春風、丘壑間的隱隱翠微,竟似透過畫面向他撲來,使他不禁想到了"杏花春雨江南",想到了"春風又綠江南岸",想到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門吏領著內閣一名筆帖式在門外求見。傅以漸連忙出見,筆帖式向大學士跪稟道:「御前侍衛傳諭:皇上昨夜不豫,今日病情加重,大學士和九卿明晨齊集後左門問安。」傅以漸頓覺心頭發慌,但維持著表面的鎮靜莊重:「皇上是何病症?」 「高熱不退,煩躁不安,尚無確診。」 「去吧!」筆帖式走後,傅以漸忙回內室,把這消息告訴了素雲。當晚,夫妻倆輾轉反側,久久不能成眠。 次日黎明,諸王公、內大臣、內閣、部、院、翰、詹、卿、寺、科、道各衙門官員,齊集後左門請安。正處新正之際,但宮殿各門所懸的門神、對聯都已除去,彩燈彩飾也都收起。百官見此情景,知道皇上的病沒有起色。一名總管太監匆匆從宮裡出來,與幾名議政王大臣低頭耳語,神色很是倉惶。這一切成為無形壓力,使空氣十分沉重。跪在內閣序列中的傅以漸,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冷,面孔又火辣辣地發燒,心裡很亂。他聽到某種響動,側臉看時,竟是欽天監監正湯若望跪在那裡發抖,蒼蒼白髮白須白眉,把他的面容遮去了一大半,但仍能看出他發自肺腑的深深悲哀。 傅以漸代表百官朗聲跪奏:「今當臘盡春來,寒暖交替之時,聖躬違和,臣等微忱,恭請皇上避受風寒,靜養珍攝。一應本章盡送內閣擬議請旨,皇上請放寬心。願皇上早日痊癒,則國家萬民之大幸也。」跪著的百官同聲奏道:「願皇上早日痊癒!」御前侍衛對眾人說:「稍侍。」他轉身要回養心殿轉奏,又有人顫抖著嗓子喊道:「請等一等!」那是湯若望。他流著淚請求御前侍衛轉奏皇上,允許他這位老臣覲見萬歲。 不多時,御前侍衛轉來,向百官傳達了皇上的口諭:「朕偶感風寒,一二日內可望痊癒。爾等所奏,朕已具悉。部院各衙門齊奏本章,一併送內閣大學士處即可。」御前侍衛又轉向白髮蒼蒼的湯若望,傳達了皇上的答覆:湯瑪法忠心耿耿,皇上感念至深,待皇上病體好轉時,一定召瑪法進見。 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們惶惶不安地商議著。慈甯宮首領太監捧來了皇太后懿旨,諭令釋囚犯、減刑獄、免死罪;要求傳諭民間不許炒豆、點燈、潑水。此刻眾人恍然大悟:皇上出天花了! 天花,這令人談虎色變的可怕的病症!皇上以二十余歲的成人而患天花,危重至極啊!王公百官頓時心慌意亂,聚在那裡愁顏相對,誰也沒有辦法,誰也說不出話,陣陣寒風吹得人五臟六腑都冰涼冰涼的了。後左門,如同一座小金殿,雕樑畫棟、富麗莊重,聚集了數百名冠服整齊的國家大臣,此時卻象一個人也沒有似的寂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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