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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兩個時辰過去,浩浩蕩蕩的人馬已進入崇禎陵墓的大門了。這裡三面環山,南面平川,陵內建築完工沒幾年,嶄新的黃瓦紅牆,與天壽山各處明陵相映,放眼遠望,很是氣派。

  只是路邊新栽的松柏還不茂盛。跟著禦輦的內大臣遏必隆和費揚古並馬而行,看看陵上光禿禿的土山,再比比遠處綠樹蔥蘢的長陵、景陵、永陵、德陵,不免有些感慨。

  遏必隆忽然聽到有"樸棱棱"鳥兒撲打翅膀的聲音,很奇怪,連忙尋找來源:一隻雪白的鴿子,正從禦輦邊一名侍衛手中飛出去,沖上藍天。遏必隆大怒,催馬上前,一把揪住放鴿子的侍衛,低聲喝道:「放肆!你……」話未落音,又一隻白鴿飛出去了,這一回竟是費揚古身邊的一位內大臣放的。平日總是笑嘻嘻的費揚古頓時變了臉,對那內大臣喝斥道:「你瘋了嗎?驚了駕,不要腦袋啦?……」許多侍衛、內大臣側臉、回頭觀看,放鴿子的二人並不在意,那內大臣還對大家說:「我不跟他嚷,我不跟他嚷!就要到頭了,自見分曉!」大家全都莫名其妙,但在行進中,又在御駕前,不便多說。眼看儀仗已停,禦輦又緩緩前行了一頓飯功夫,便過了碑亭,在稜恩門前停下了。

  門前早跪了黑壓壓一起接駕的王公大臣,他們是提前來此做準備的。隨行的王公大臣也早早地下了馬,加入接駕的行列。跪在最前面的是簡親王濟度。

  剛才看見兩隻白鴿飛天,知道大功告成,濟度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感謝蒼天有眼,保佑了他,也就是保佑了大清江山永固,他的疑慮也隨之消除。因為方才守陵軍校前來稟告:西南門來了一隊宮裡侍衛,說是奉皇太后差遣,有急事要見皇上。什麼急事?難道發現了他濟度的圖謀?這不可能!

  他命軍校告訴他們皇上未到,不能進陵。現在大功已成,那位溺愛兒子、縱子胡行的皇太后,即使發現了,又有什麼辦法?又能拿我怎麼樣?他過於高興,過於得意,連從行王公大臣中沒有安親王和索尼這樣的重要情況也沒注意。

  濟度領著眾人匍匐著,大聲喊道:「給皇上請安!」聲音雖不大整齊,卻很宏亮,此起彼伏,山間蕩漾著回聲。但禦輦的簾子毫無動靜。王公大臣們驚異地互相交換著眼色。

  「給皇上請安!」第二次請安的聲音更大,過了許久,仍不見皇上掀動輦簾。簡親王開始顯得有些焦心了。他是最尊貴、最有威望的親王,此刻,大家都望著他。他於是下了很大決心,邀了巽親王和幾位德高望眾的議政大臣,誠惶誠恐地躬腰走近禦輦,輕輕揭開了輦簾,心裡"撲通"一跳,皇上坐在那裡!濟度眼前一黑,強自鎮定,仔細再看,皇上一動不動,垂著頭,身體側向右面,右臂扭在身子後側,姿態很不自然。巽親王心驚膽戰地伸出手摸摸皇上,試試鼻息,頓時臉色慘白,大叫道:「皇上駕崩了!」

  「轟"的一聲,人群中如炸了個悶雷,王公大臣驚呆片刻,頓時一片混亂,爬起身往禦輦蜂擁而來,又是喊又是叫,不少人索性放聲大哭,攪起了一團團塵土,滿天飛揚。幾百人都被這突然事變嚇昏了!

  簡親王在混亂中顯得格外清醒,他虎著臉,大聲發號施令。要侍衛們圍成裡外三圈,護住禦輦,防止有人衝撞皇上的遺體。跟著,他幾個大步跨上稜恩門前石階,振臂大喝:「站住!不要亂嚷!」他那沙啞的聲音,如悶鑼一樣震人,一下子就把眾人鎮住了。大家一見簡親王站出來說話,頓覺有了主心骨,混亂局面很快平息下來,人人都望著濟度,盼他趕快拿出主意。

  濟度首先把護衛禦輦的內大臣和侍衛、太監全部召到面前,厲聲質問:「早上從行宮出發時候,皇上有病嗎?」回答都說皇上好好的,也許犯困不多說話就是了。

  濟度的聲音更嚴厲了:「皇上駕崩,定是途中遇害!」遏必隆陡然從亂紛紛的思緒中解脫出來,指著那放鴿子的侍衛說:「稟王爺,他……」話未出口,放鴿子的內大臣搶先說道:「稟王爺,遏必隆和費揚古在途中放鴿子!」遏必隆和費揚古被這意想不到的倒打一耙驚呆了,竟張口結舌地說不上話。濟度皺著濃眉,對他倆掃了一眼,故作驚訝地問:「什麼放鴿子?怎麼回事?」放鴿子的侍衛口裡象吐珠子,話說得飛快:「他倆在快進陵門時放鴿子,定是在遞送暗號!他們見我發現,就反咬一口!王爺明鑒!」遏必隆和費揚古,平日一個是老蔫一個是老好人,這時都一反常態,紅頭脹腦地暴跳如雷,厲聲分辯。」住口!」濟度一聲斷喝,止住他們,然後眼望禦輦,冷笑道:「你們四個人裡,總有兩人使詐,一定與皇上駕崩有關聯。來人,把他們四個就地關押候審!」四個人滿臉冤屈、憤慨,被帶走了。

  濟度站在高高的臺階上,象鐵鑄的雄獅,濃密的海參眉下,亮如電閃的目光依次掃過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然後嚴峻而沉重地說:「皇上駕崩,實出意外,是我大清的大不幸。

  眼下兩件大事刻不容緩:一要為皇上發喪,二要立即擁立新君。皇上歸天,皇子尚幼,太后年又衰邁,難掌國政,擁立大事必得慎重計議。好在今天朝廷王公重臣都在這裡,我想應立即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確立新君,回京再向太后稟告……」他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談,密切注意著聽眾的表情。見他們一個個俯首帖耳,一副唯命是從的馴順樣兒,心裡很滿意,於是又就繼位新君的選擇發揮了幾句,強調"敬天法祖"四個大字。說到後來,他發現聽眾有些異常,前排幾個人怎麼象受了驚嚇似地張大了嘴,臉都白了呢?為什麼凡是抬頭看他的大臣,刹那間就呆住了呢?不行,他得趕快收住話頭:「……今日的祭奠只好停下,諸位在偏殿等候。議政王大臣……」

  「為什麼要停下?」一個極其耳熟的聲音在濟度側後方很近的地方問,聲音不高也不大,卻像是平空一聲驚雷,濟度渾身一哆嗦,心臟緊緊縮作一團,幾乎不敢卻又不得不回過頭來:福臨笑吟吟地站在他身邊,繼續說:「朕是專程來祭祀崇禎皇帝的。」皇上穿著素羅袍服,頭戴素色便冠,束得緊緊的玉帶上懸著寶刀。他身後站著安親王岳樂、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和鼇拜。只有從他們的辮發和馬靴上的塵土可以看出,他們剛剛經過一段奔馳,衣服卻都是新換的,乾淨瓶整,色澤鮮明。照例,護衛皇上的內大臣腰下都懸著寶劍。

  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的王公大臣們,頓時回過神來,眨眼工夫,全都跪倒階前,歡呼"萬歲!」這聲音比平日熱誠百倍,好半天沒有停息。濟度也隨眾跪倒了。

  福臨的表情開朗到親切的程度,繼續大聲說:「朕不過一時興起,開個玩笑,找人作替身乘輦,朕領了侍衛郊原馳馬,繞路到這裡與眾卿會合,不料出了這樣的怪事。方才聽簡親王各項處置,很是得體。日後,朕若猝然逝去,身後有簡親王這般理事妥貼,朕在黃泉,也可安心的了!哈哈哈哈!」他的笑很不是時候,不是味道。但今天的一切如在夢中,人人心中疑慮不安。皇上這麼說,是真話還是反話,誰也捉摸不透。

  皇上顯然已決定結束這場鬧劇了:「護衛禦輦的侍衛和內大臣中必有奸細,一律收監待審。方才簡親王處置遏必隆四人紛爭很有道理,就請簡親王審理。蘇克薩哈、鼇拜,你們隨簡親王清查此事,回京審訊。去吧!」蘇克薩哈和鼇拜走到簡親王面前跪施一禮,請王爺先行。

  濟度無奈,向皇上一叩頭,站起來挺身而去。隨輦的侍衛、內大臣已被那些乾清門侍衛繳了刀看守在一旁,此時便一同被押走了。

  福臨又朝巽親王看了一眼,常阿岱面無人色,渾身戰抖。

  福臨沒有理他,繼續用親切的聲音說:「諸卿各自退去休息,午時三刻開始祭祀。」祭祀典禮很隆重,大清順治皇帝親自酹酒祭奠大明末代皇帝崇禎,同時遣派十二名學士分別祭祀長陵、定陵等十二陵,下令增加陵戶,重加修葺,禁止樵采。

  福臨當天夜晚回到行宮,走進寢殿,才猛地感到了極度的疲倦和軟弱,頭昏眼花,耳鳴腿軟。他連忙扶住門框,免得搖搖晃晃,一側身,跌坐在門邊的椅子裡,渾身象癱了似的,再挪動一寸也不能了。然而,身體的軟弱還在其次,他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在垮掉、在破碎。他頹喪已極,沒有任何願望,只想痛哭一場……事情的內幕很快就公佈了。罪魁禍首,是放鴿子的侍衛和內大臣。他們的同夥是山中盜賊。兩人都被斬首,但卻沒有口供,刑部審問之前,他們竟都成了不能發聲的啞叭。

  替皇上喪命的太監李忠,受到隆重祭祀,父母得了賞賜和誥封,唯一的兄弟也承恩進了學。遏必隆和費揚古都受到皇上的嘉獎。

  事情仿佛就這樣過去了。

  不久,追論已故的三親王——巽親王滿達海、端重親王博洛、敬謹親王尼堪十年前的罪名,削去巽親王、端重親王的王爵,將他們承襲王位的兒子常阿岱、齊克新降為貝勒。但巽親王是禮親王代善的一支後代,是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皇上諭命,親王王爵由傑書承襲,從此便是康親王了。

  簡親王濟度,一月後便告病辭朝,回府休養。又過了些時候,便報病故。有人私下傳說他是自殺的,但誰也沒有確證。不過濟度死後封贈及賜祭等禮節,都不合親王身份,而且襲爵的詔令遲遲不發,後來竟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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