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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我……」淑惠妃今天的樣子又神秘又好奇,仿佛小了五歲,竟向皇上擠擠眼,笑著悄悄說:「我真……從來沒聽說過,太可笑啦,康妃姐姐發現的,皇上召康妃姐姐來……」福臨不高興了:「你既知道,就說,何必再問別人!「淑惠妃也怕福臨發火,忙說:「我說我說,這真是天下奇聞!康妃姐姐還怕皇上生氣,一直不敢說呢……」福臨不耐煩地催促道:「到底是什麼事?」淑惠妃心裡多少有些緊張。她嬌媚地笑笑,端起茶几上一盞也許是福臨喝剩的涼茶,一仰脖喝了下去,這才定下心來,問道:「皇上博古通今,尤其注重前明之鑒,一定還記得天啟年間的魏忠賢與奉聖夫人客氏①吧?」福臨皺皺眉頭:「朕早就見到這些前車之鑒,所以立鐵牌嚴禁中宮干政……你也想干政?」

  「不,不!」淑惠妃連連否認:「這完全是內事!皇上想必知道,客氏先與太監魏朝有私,後又與魏忠賢相通。在乾清宮西暖閣,兩魏因爭奪客氏而驚駕……」

  「朕知道。」福臨不讓她說下去,因為那件事情太醜惡了:天啟帝一天午睡時被驚醒了,魏朝、魏忠賢與客氏只好跪請處分。天啟帝竟說:「客奶奶,你到底要跟著誰?朕替你斷。」客氏便指了魏忠賢。於是,經過"聖斷",客、魏竟成"夫妻",從此狼狽為奸,結黨亂政,肆意橫行。前明的敗亡,終於無可挽回。

  「那麼,皇上想必知道'對食'的意思了?」

  「嗯?這倒不曉得。」淑惠妃笑道:「所謂'對食』,在前明宮中盛行,宮女常與別的宮女或太監結為'夫妻',如同客氏與魏忠賢一般,就稱'對食'。如今宮中使女仍然沿襲明宮舊俗,不過不稱夫妻,①奉聖夫人客氏是明天啟帝的乳母,魏忠賢是宮中太監。

  而是結拜太監為兄弟叔伯……」

  「也不過求個互相照應,有什麼奇怪。」

  「可是,明是兄弟叔伯,暗中也許還是'對食'。」福臨一笑:「就稱夫妻,也是假夫妻,有什麼要緊?」淑惠妃的臉迅速地紅了,咬著嘴唇,嘻嘻地笑個不停,半天才小聲說:「妾妃原也以為是假夫素。其實……不假……」

  「什麼?」福臨一驚:「難道太監有假?」

  「不,太監……太監也不假。」

  「別這麼吞吞吐吐的!」福臨的眸子射出怕人的寒光。

  淑惠妃面紅耳赤,附在福臨耳邊笑著輕聲說了幾句話,福臨一怔,眉毛直豎起來,壓低聲音問:「你見到過?」

  「沒,沒有……可是宮女們私下透露……承乾宮裡就有……」淑惠妃真像是在傳笑話,掩著口只是笑。

  福臨大怒,把淑惠妃一推,她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趕緊跪倒,嚇得直哆嗦。福臨眼睛冒火,直逼到淑惠妃跟前,一把揪住她的袍子前襟,臉色鐵青地喊道:「你撒謊!」淑惠妃瞪大驚慌的眼睛。她想到他會發火,卻沒料到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而且來得這麼快!她象憋著氣出不來似的,好半天,眼淚"嘩"地流了下來,連連叩頭說:「妾妃有多大膽子,敢在皇上面前說謊?我只當是個笑話,說給皇上解悶的,沒承想皇上生這麼大的氣……實在是康妃姐姐宮裡的太監吳祿,跟皇貴妃身邊的兩個容妞兒都結了乾親。這個吳祿跟別的小太監吹牛,被康妃姐姐無意聽見,怕對皇貴妃名聲有礙,不敢聲張,只把吳祿趕出了景仁宮。可是吳祿是原先吳良輔的乾兒子,並沒有出內廷,又到'尚乘轎'當差了。我聽了康妃姐姐的話,心裡對這幫太監直噁心,才換了宮女抬輿。這都是明宮舊習、下人惡俗,跟皇貴妃怎麼也不會有關聯。皇上千萬別生氣。怪我心直口快,兜不住事兒,就別再問了吧……」

  「承乾宮……」福臨眼睛發直,臉色非常可怕。

  「皇上,皇上!」淑惠妃跪著向前爬了好幾步,哀求道:「這種事說什麼也不會跟皇貴妃有關,只有那些卑賤的下人才能幹這種醜事。皇上對皇貴妃情深如海,恩重如山,皇貴妃決不會辜負皇上這一片真心的。千萬別張揚!千萬別怪罪皇貴妃!千萬別去承乾宮搜尋那個……」淑惠妃的話,一句句象鞭子,狠狠抽在福臨心上。他的心痛苦地縮成一團,痛苦又使怒氣在胸中膨脹。他腦子裡十分混亂。但淑惠妃的最後一句話卻使他打了個冷戰:「什麼?搜查承乾宮?」

  「不,不!「淑惠妃竟尖聲叫起來,」千萬不能去搜查,千萬千萬!皇上,求求你!就當我年輕不懂事、胡說八道,不,就當我一個字也沒說過……」福臨紅頭脹腦,額上青筋暴起,漸漸失去了理智。淑惠妃越是這樣說,越激得他非要弄清真相不可。他逼近淑惠妃的眼睛,問:「你為什麼不讓我搜查承乾宮?嗯?那些妖具在誰那裡?在吳祿身邊,還是在容妞兒身邊?」淑惠妃驚懼地看著福臨忽大忽小的眼睛,不肯作聲。

  「嗯?」福臨的目光象寒光閃閃的利劍,殺氣騰騰。淑惠妃嚇得象小老鼠似地縮成一團,抖抖縮縮地小聲說:「……吳祿說……都放在容妞兒那裡……」福臨狠狠一挫牙齒,召來養心殿首領太監李國柱,命他立即率人往承乾宮搜查宮女容妞兒的住處。李國柱領旨剛要走,福臨心裡忽悠一閃,昏眩中似有一線光亮,他把李國柱叫回來,嚴厲地叮囑道:「帶去的人要牢靠,隨便找個藉口,不許讓人知道是去搜查。要是走漏半點風聲,小心你的腦袋!」李國柱諾諾而退。不到一個時辰,他就回來向皇上交差,在寢宮的東次間,他把一個小木匣子呈交皇上,低聲稟告:確實是從容妞兒床下的衣物箱中搜出。福臨的手顫抖著,打開匣盒,便看到裡面用絲巾包著的幾個形狀奇異的小包。他打開一個小包只看了一眼,便象被燙著了似地撒手扔下,」啪"的一聲合了蓋,扭頭走開,胸口堵得發悶,如同看見百花競發的月夜芳園中聚集了一群叫聲淒厲的叫春貓,忍不住一陣陣作嘔。

  正間裡酒膳尚未撤去,他大步沖過去,端起那一大壺新進的醇厚濃烈的玉泉醴酒,咕嘟咕嘟喝水似地仰脖灌了下去,隨後用力把酒壺往門外猛的一摔,通往正殿的過道上清脆的陶瓷碎裂聲在高大的殿堂內引起了迴響。他聲音嘶啞地大吼:「無恥!——"他醉了,但沒有忘記親手給那小木匣加了一道御筆親封,之後便沉沉入睡。他既不知道太監給他解衣脫靴,也不知道李國柱小心地收好那木匣,更不知道淑惠妃從西梢間跑到東梢間來看他,眼睛裡閃爍著隱隱的笑意。

  第二天,皇太后一行就回宮了。福臨去看視母親,後妃們也向皇上跪安。看她們的氣色,都顯得比在宮裡時紅潤些,還透出一股新鮮。年輕的小董鄂貴人,更是鮮嫩得如同一朵半開的玫瑰花。

  福臨不動聲色地看看董鄂妃,她只用眼睛對他微微一笑,這是別人覺察不到,而只有福臨能夠感到的一種知心的笑。福臨的心一抖,嗓子眼象塞了一團棉花,非常難受,直想喊叫:「不!她不是那樣的!她是無瑕的仙女……」當晚,福臨召董鄂妃來養心殿。但不是在寢宮,而是在福臨平日讀書習字的西暖閣。董鄂妃稍覺驚異,並沒有表現出來,她含笑向皇上行罷禮,象平日一樣,婉靜溫柔地笑著,滿目愛撫,如同春陽般傾灑在福臨身上。她輕輕說:「好些天不見了,皇上安好?」福臨不作聲,只是嚴厲地審視著她。他在心裡說:「如果她心中沒鬼,她會一直很坦然;如果她表現出不安,那麼……」可是董鄂妃從來沒有承受過福臨這種懷疑的冷冰冰的目光,心裡驚異,神情上自然不安起來,甚至有些手足無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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