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
一〇三 |
|
順治皇帝在學士王熙、馮溥陪同下,在西苑萬善殿召見兩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會寺住持憨璞性聰,他後來被請入萬善殿與皇上談佛法、講禪機,很得看重,賜號明覺法師。皇四子夭亡,順治心緒惡劣,十分消沉,廣購佛像,並在信佛的太監們慫恿下,決意召請南方高僧來京說法。憨璞性聰於是推薦了他的兩位法祖:玉林通琇和木陳道忞。今天在座的另一位高僧,便是龍池派禪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琇。他已到京有些時日了。 召見禮節、見面問安等等已經過去,談話繼續著,神秘而吸引人,福臨簡直有一種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琇那穩如泰山的打坐姿態,長眉疏髯、清瘦寧靜的面龐,從容藹然的表情,細長的眼睛裡那超凡脫俗的光亮,使福臨象發熱的病人在額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樣,心下的躁亂頓時化盡,無比清爽。他帶了幾分敬仰說:「從古以來,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傳,日理萬機,不得閒暇。如今朕好學佛法,從誰而傳?」 玉林通琇道:「性聰來書,稱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時以萬幾之暇,體究禪宗。今蒙皇上召對,果如所言。老僧觀皇上,乃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故為天下之至尊。」聽一位高僧這樣揄揚自己,福臨心裡非常高興,笑道:「朕想前身的確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見僧家明窗淨几,總是低回不忍離去。」 「皇上夙世為僧,未曾忘卻習氣。」玉林通琇點頭道。 福臨興味更濃:「朕再也不能與人同睡了。凡臨睡時,都命一切諸人出去,才能睡得著。若聞得一些氣息,則通夕輾轉不寐。」 「此亦習氣使然。有睡訣雲:先睡心,後睡眼。」 「老和尚此訣真古今未發之妙!」福臨欣然又問:「參禪悟道後,人還有喜怒哀樂麼?」 「逆之則怒,順之則歡。」 「大都如此,參禪還有何難?」福臨笑問道。 「也不難。不見龐公雲:『難,難,千石油麻樹上攤。'龐婆雲:『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靈照雲:『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困來睡。'」 「卻是靈照超過龐公、龐婆。」 「正是。參禪學道,不需別處尋討,但二六時中,向穿衣吃飯處會,行住坐臥處會,於此平常心即是道,無憎愛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盤之固執,鑽骨髓之治屙,冷地裡忽然覷破,始信從前都枉用了功夫!」福臨心順口服地贊道:「老和尚說的是!哦,請問,壽昌無明和尚與雲門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識嗎?」 「二老悟不由師,而知真行卓。無明和尚有偈雲:『冒雨沖風去,披星戴月歸,不知身裡苦,難慮行門虧。'至於湛師,則雲流天空,事過即忘,尤稱無心道人。」福臨稱羨不已,又問,「還有個雪嶠和尚,聽說他性情真率,從不事事,末後示寂又十分超脫。老和尚可知此人?」 「雪大師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親書一紙示眾雲:『小兒曹,生死路上須逍遙,皎月冰霜曉,吃杯茶,坐脫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時,果然索茶飲,口唱雪花飛之句,奄忽坐化。「福臨聽著,無限神往。高僧那聖潔的、超凡脫俗的事蹟,神秘而富有詩意,對他這個在紅塵欲海中沉浮得傷心、厭倦的人,有著無比的吸引力。他問起的幾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師,不但佛學精深,詩文素養也都很高。福臨情不自禁地說:「朕極喜雪嶠大師書法。先老和尚磬山與雪嶠師兄弟書法孰優?」 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師學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師天資極高,學力稍欠。故而雪師少結構,先師乏生動,互有短長。先師常對琇講:『老僧半生務作,運個生硬手腕,東塗西抹,有甚好字,不過虧我膽大罷了!'"福臨笑道:「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長書法的所在!揮毫時若不膽大,則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於圓活。老和尚書法也極好,字畫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時套。不知老和尚楷書曾學什麼帖來?」 「通琇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 一向不能專心致志,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就點畫走竄了。」福臨道:「朕也臨此二帖,怎麼到得老和尚境界。」 「皇上天縱之聖,自然不學而能。但通琇輩未獲一睹皇上筆下龍蛇勢耳。」福臨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筆架宣紙放在書桌上。他選了一支大筆,迅速濡毫,寫了一個"敬"字。他寫得來了興趣,起立往八仙桌上,連書數幅大字,和尚和學士都湊過來看。福臨擱筆,拿了最後一幅給玉林通琇看,笑道:「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賜給通琇。「福臨笑著連說"不堪不堪",通琇已從福臨手上輕輕拽去,連連致謝說:「恭謝天恩。」福臨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禎帝的字才真可稱佳呢。」他立命小內監取崇禎字幅和書桌上的常讀書過來。 福臨拿崇禎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讚不絕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點頭,不說什麼。這正是他的特點:皇上不問,他決不強自奏對;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壞,顯示出清淨無為的佛門子弟的格,這就更使福臨欽佩。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