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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濟度思忖再三,殿閣大學士不應高過正六品……」

  「什麼?」福臨吃驚地說:「內三院大學士還是正二品呢!」濟度不動聲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著說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斷過:「內閣不能與六部同級,大學士不能與尚書同品,免得內閣職權太重,有礙皇上理政治國……」內閣的殿閣大學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授大學士通常稱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禮敬、要拜託宰相調理天下大事。

  此刻,濟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門裡的員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縣中,州官的副職是六品,拿員外郎和州同的品級加給文華殿大學士、東閣大學士,這實在不倫不類,荒唐透頂!氣得福臨半晌說不出話。他突然身子向後一仰,揚頭放聲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態令濟度吃了一驚,抬起頭:「皇上,你這是……」福臨笑得前仰後合,全然不顧帝王的威儀,斷斷續續地又笑又說:「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誨,哈哈哈哈……去吧……」濟度默默站了一會兒,擔心地說:「皇上保重!」福臨一面笑一面頻頻揮手:「……去吧去吧……我沒有發瘋……」濟度走了,福臨還在笑,笑!他敗了,他徹底失敗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擴展的,被他們擠壓了;他要提高的,他們硬往下拉!他被他們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發一樣突然,福臨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股暴怒烈火一樣躥上來,撞著胸膛,燒上頭面,他象戰場上殺紅了眼的武將,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張花梨木的精緻小炕桌,連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雙手高高舉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說那些脆弱的器具,連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條四處迸飛,嚇得裡外侍候的太監一個個合眼、閉嘴、低頭,心裡亂撲騰,真怕皇上遷怒自己,腦袋搬家。

  福臨大踏步出了暖閣,出了乾清宮。他走得飛快,不管不顧。御前侍衛和太監們一窩蜂地跟在他身後小步跑著,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華門,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後停在門邊。他既不回頭,也不動彈,冷冷地說:「從今天起,朕誰也不見!奏本全送內院。向太后稟知,朕在西苑。速召湯若望來西苑虛白室見朕!「一句一頓的命令發完,福臨昂首挺胸地走了。

  虛白室在西苑靜穀的西北角,地勢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間,被樹叢的濃綠所蔭蔽,深邃幽靜,如在山谷。整整兩天,福臨和湯若望把自己關在這仿佛隔絕了人世的小屋裡,只有幾名御前太監才能應召進入。

  長桌上擺滿了瓶、罐、玉缽以及燒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滿了書,線裝的《本草綱目》和幾本精裝的羊皮面德文書尤其觸目。福臨想要知道那種極珍貴的琥珀油是怎樣製成的,要親自當一當製藥師。

  福臨和湯若望兩人一會兒翻閱書籍,研究制法,一會兒命御前太監幹各種下手活。福臨試圖把琥珀化在一種奇怪的液體中。幹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沒做出來,福臨又想制珍珠粉了。於是又查書、研究,動手制做。珍珠粉畢竟要容易些,到虛白室的第三天,福臨坐在天平邊,親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稱出三百包。這時,福臨才露出湯若望熟悉的那種純真的稚子之笑。

  「瑪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兩銀子呢!」

  「皇上,要是加上皇帝親手採制的價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兩啦!」湯若望撫著捲曲的長須,慈愛地笑道。

  「是嗎?」福臨顯然很高興:「我要拿一半進母后,五十包給皇貴妃,餘下的都給你,瑪法。你拿去給窮人治玻」

  「謝謝你,皇上。上帝會獎勵你的仁慈。」湯若望這時才搖搖頭,歎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

  「是啊……」福臨也是一聲歎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靈魂上了天堂……」福臨微微一笑,虛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頭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義,把夭折也當作幸福。他拉開話題:「多虧這琥珀油和珍珠粉,讓我鎮定了。瑪法你說,一個人為什麼推不動一座大山?」問題古怪而突然,湯若望並不慌張:「一個人力量太校」

  「還因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臨氣衝衝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頃,他輕輕地說:「朕夢見朕在推一塊石頭上山,山頂松柏蒼翠,雲海壯觀,可見旭日東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頭竟越長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時朕便寸步難行,石頭卻長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動,一旦鬆手,它會向朕迎頭壓下,朕將粉骨碎身……瑪法,你會圓夢嗎?」湯若望搖搖頭:「請原諒,我從來不信那個。中國有句老話,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福臨凝視著湯若望,很長很長時間,才低聲說:「瑪法,你一定能懂得……」他餘痛未息,緊皺著黑眉,說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敗的較量,隨後便象多年前那樣,真摯地望定他的瑪法老師,準備得到安撫和對策。

  湯若望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合掌歎道:「主啊,饒恕這些可憐的罪人吧!」他轉向當年的學生,象個指迷長者似地諄諄告誡:「體面的中國人特別顧及面子,他所視為第一義務的是外表品行端正,無可指責。至於他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少顧及,只要沒人知道他的缺德、缺點,或是罪惡過失,他就勝利了。這可真正是這個民族的一大缺點,這就是虛偽!許多人決不承認怕死,總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孫年幼等等作怕死的藉口。議政王爺們分明貪戀權勢,卻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變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們的道德訓戒,以後的事情更難!欺騙、訛詐,哦,多麼醜惡,上帝啊……」有句話或許是他想說而不敢說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權力,卻也尋找著虛偽的托詞……瑪法的道德說教使福臨厭煩,瑪法那純潔的上帝離福臨太遠。面臨這樣嚴重的爭奪,誰講真誠誰就缺乏取勝的手段和下臺的梯子。瑪法不懂得華夏,他的上帝,不理解華夏!

  瑪法的說教卻從另一方面點醒了福臨。此時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為了集權在手,是怎樣煞費苦心:不僅一邊強調合議制,一邊設置三院八衙門分去王公旗主議政會議的權,——用瑪法的話說,這又是虛偽的,——先皇不是還做過幾件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英明而又殘忍的事嗎?還有,睿親王多爾袞若不抄沒削爵,福臨焉能有今天?這不是什麼道德不道德,虛偽不虛偽,這應該叫做:雄才大略!

  福臨倏然站起,仿佛心血來潮,十分興奮地說:「好,朕也有對付的辦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學士都降成正六品嗎?朕就來它一個'照舊例兼銜',大學士兼理六部,仍舊正二品,看他們還說什麼!哼!」湯若望的說教忽然被打斷,已是吃了一驚,聽福臨這麼一說,好半天默不作聲地望著年輕的天子,好象他是一個垂危的病人,眼光裡滿是憐憫和遺憾。

  福臨心裡畢竟知道正直、真誠、友愛這些瑪法倡導的道德是好的,是對的,在湯若望這樣的注視中,心裡漸漸覺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聲,重新坐下,沮喪的心緒不知不覺地又抓住了他。

  轉眼間,又到了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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