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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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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喬柏年真弄不清這老道是醉是醒。聽他說平天下大勢、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為,又時時象個醉漢。他俯身去拾印時,老道兩句話說得他也喪了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憑忠義二字……哼,無賞無銀,誰肯賣命?」沉默良久。喬柏年突然搶過酒葫蘆連喝了幾大口,一擦虯須,說:「主上身邊無寶麼?」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靜靜地說:「若想就此洗手不幹,自然可以拿去折賣養家;如若還不死心,則奇貨可居,分毫不能動!」 「啊?」喬柏年大為驚訝:「難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問他真假,要的不過是朱三太子這塊招牌!」 「既然如此,」喬柏年提高聲音恨恨地說:「這人大不成器,不堪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們朱家子孫,哪一個不是驕暴昏庸、不堪為君!但凡有幾個如韃子朝廷小皇帝也罷,天下哪會弄到眼下這般地步!」 「你?……」喬柏年瞪大了眼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何必再瞞你。我乃崇禎壬子進士,身歷崇禎、弘光、隆武、永曆四朝,眼見各朝無事不敗壞,無處不糜爛,真正是救無可救,氣數已盡了……」 「那麼,你並非以複明為志了?」喬柏年尖銳地逼問一句。 「怎麼說呢?我也姓朱,但並非皇族。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亂世出英雄。鄭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這都是早先的念頭,如今壯志已隨流水去,日後隱居山林,詩酒了此殘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態,嘻嘻笑著,伸手摟住了喬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這番話,卻如石破驚天,震撼了喬柏年!他心頭如雷鳴電閃,刹那間轉過無數念頭,生出無限感慨,仿佛從湍急狹窄的小溪流突然跳進氣勢雄偉、波濤壯闊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開朗。他眼裡燃燒起一團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說:「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先生既肯開誠佈公,柏年決不相負!雖然時事維艱,大丈夫豈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濟,總能成就一番事業!」 「你,還有出路?」白衣道人眯著佈滿血絲的眼看著喬柏年。 「當初我聯絡各地義士,除都山這三處之外,還有幾處小股人馬。我想約定新正舉事。只要謀劃得當,便能出奇兵速進速退,攻破縣城,那錢糧庫不就是我們的?有了錢糧還愁沒人?」 「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鷹鷙那般銳利的光芒。他不再說什麼,卻驀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揮到地上的印和劄付仔細收撿歸攏。喬柏年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廢物還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帶醉意、不含悲愴、沒有狂態,是這個寒冬月下夜話以來的第一次。喬柏年暗自嗟歎:「此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如老林巨澤,令人目眩心迷、莫測高深,總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們必須合作。於是他正視白衣道人,口氣認真嚴肅地說:「有件事,請先生玉成。」 「只要鄙人能辦到。」 「給我夢姑妹子一紙休書!」 「哦,這個嘛……新正舉事之後吧!」 「好,說定了。」幾天之後,馬蘭村來了十多個外路人,騎著馬,後面跟著騾子,騾馱子裡滿滿當當不知都裝的什麼。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很是神氣。惹人注目的是他們身上還背了弓箭,腰下懸了寶刀。有人說是一隊富商,路過馬蘭村,看望相知喬柏年;有的說是京師大戶臘月出獵,借喬柏年家寬敞的院子歇腳;更有人悄悄猜測,是山裡的"大王",來尋他們的眼線。 一時間馬蘭村裡議論紛紛,不過誰也不敢在外面說出不中聽的話。喬柏年錢大氣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誰敢去觸黴頭? 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最沸騰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胡同、肉市、鮮魚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鬧。買賣吆喝、劃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匯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肉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胡同、石頭胡同、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 進妓館閒遊,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閒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詩曰:「一去二三裡,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是南城這幾條胡同,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賤的標誌。 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射,路邊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氣仿佛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著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車馬遊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裡,走進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錦,多得不計其數。 「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慨不已的贊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只得聽著。 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簷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裡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著!」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靦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他保護的小師弟。 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簾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鑲水紅珠花邊的茜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髮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麼嬌豔。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裡,侍候他洗手。 「稟大爺,」門丁諂笑著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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