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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夢姑咬緊牙關,閉緊了眼,任隨他打。她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死吧!打死我,我就好了……」姐姐!姐姐!」容姑的清脆嗓音突然在院裡響了,歡天喜地,故意大聲嚷著:「你猜猜,誰回來啦?」朱慈炤住了手,眼裡掠過一道興奮的亮光,又歪扭著臉笑了笑,要下炕。夢姑看到他的笑,心裡一寒,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猛然拖住朱慈炤的腿,咬牙說:「你不能……她還是個小孩子……」朱慈炤俯首一聲冷笑,刻毒中帶著得意:「哼,你這下動心了?」隨即一腳蹬開夢姑,喊道:「小妹,屋裡來!」夢姑不顧一切地喊:「小妹,你別……」朱慈炤一記重拳打向她面門,把後面的話打掉了。

  門簾一掀,容姑蹦跳著進屋,朱慈炤從門邊躥出,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按在炕沿,撕扯她的衣服。容姑嚇得又哭又罵,又踢又打。夢姑忍著渾身疼痛,沖過來拉拽丈夫,解救妹妹。但朱慈炤不管不顧,眼睛血紅,額上青筋暴跳,瘋了似地大喊大叫:「我伯父弘光,一晚上能弄死兩個幼女,我就不如他?……啊!「他尖嚎起來,因為容姑在他手上狠咬了一口。

  「住手!」幾乎同時,一聲大吼震動了屋樑,一隻大手抓住朱慈炤的後領,把他拎起來,狠狠摔進椅子裡。

  「哥哥!」夢姑和容姑異口同聲地大叫,容姑立刻撲到鐵塔般的哥哥身邊,放聲大哭。

  「你!」喬柏年虎目圓睜,瞪著朱慈炤,拉風箱似的大口喘氣,憤怒使他的神色很可怕。朱慈炤嚇得縮成一團,直哆嗦。但君臣之禮終於使喬柏年硬壓住火氣,他怎麼敢以臣犯君?他緊皺眉頭,躬身一拜,說:「主上,喬柏年回來了。」朱慈炤也很快擺出自己的身份,大模大樣、攤手攤腳地向椅背一躺,拉長了聲音:「哦——是你呀,剛回來?好些日子不見了。」喬柏年怒目一閃,旋又忍住:「主上,為人處事,不可逾分。」朱慈炤揚揚眉毛:「並無逾分啊?姐妹共事一君,乃千古佳話!」

  喬柏年猛一抬頭,濃眉下目光灼灼,顏面漲得紫紅:「她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朱慈炤仰頭一笑:「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祖上就講究選幼女進宮侍候,叫作采陰補陽。哪一年不選個二三百!專要八歲到十二歲的。說起來,容姑還嫌大了呢……」喬柏年滿腔怒火,真想往朱慈炤那無恥的得意笑臉上狠狠搧兩個耳光!前明的大好江山,不就是因為一代代皇帝荒淫無恥、昏庸腐敗而斷送了嗎……他拚命克制住自己,拉著容姑,掀開門簾,大喝一聲:「走!」出門那一刻,容姑回頭,悲切切地哭叫著:「姐姐!——"喬柏年匆匆跨出環秀觀大門時,月亮已升起來了。他心急火燎:必須立刻找到白衣道人,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剛才他怒衝衝地來到觀裡,是為了找白衣道人論理。朱慈炤不成器,欺人太甚,白衣道人這位"帝師"若不好好教訓教訓他,喬柏年寧可不當國戚,也要另投別門!再說,他剛從南方回來,許多大事也得跟這個牛鼻子老道商議。不料白衣道人不在觀中。觀主袁道姑憂心忡忡地告訴他:今天下午,白衣道人師徒才從都山封官頒印回村。老道回到觀裡,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陪飲,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幾杯;又叫褚衣僕同飲,褚衣僕被他灌醉了;然後拽來守觀門的瘸子,他又覺得喝不盡興,乾脆身背大酒葫蘆、手持酒杯出觀去了。袁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觀門,見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實在不成體統,便上前勸了兩句,竟招來他一通大罵。袁道姑無奈,只好回觀。白衣道人已不知蕩到哪裡去了。

  看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這支人馬,是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籠絡過來的,命根子一般,他怎麼能不著急!可是到哪裡去找白衣道人?喬柏年停步四顧,月光如水,映著斑斑雪光分外冷清,萬籟俱寂,哪有人影人聲?

  遠遠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陣長嘯,一曲狂歌,清夜遙聞,格外清晰。喬柏年循聲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髮髻蓬亂,舉著酒葫蘆正在喝酒。

  「先生,快別喝了!」喬柏年上去要奪酒葫蘆,白衣道人把他推開。好大的力氣!喬柏年十分驚訝,不由得細細打量他。他仿佛不認得喬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兩大口後,抹嘴大笑,笑罷高歌,歌罷狂叫,叫到後來,竟汪汪汪汪地學起狗吠,吠聲不絕,聲調越來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啞,高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來,嗚嗚咽咽地慟哭。

  喬柏年連忙推他:「先生,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我是喬柏年,剛從南邊回來!」白衣道人流著淚笑道:「不醉!我一點不醉!柏年老弟,我認得你,來,陪我再喝三杯……」喬柏年道:「還說不醉,怎的學狗叫!」白衣道人搖頭晃腦:「告訴你,我就是醉死,心裡也不糊塗。至於學狗叫,每每酒足,常自為之,不肯為人道而已!其中緣故,說來傷心。多年來,我從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可說呢?……我要對你講講心裡話,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淒涼地一笑,笑得喬柏年心酸難忍,勸慰道:「先生有話儘管說,我喬柏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老道憂傷地搖搖頭,暗淡無光的眼睛仰望著明月,呆呆地半天不作聲。喬柏年小聲提醒:「先生,你要說什麼?」

  「是了,我要說說……」他一下子象老了十歲,佝僂了腰,龍鍾之態可掬,慢慢地說下去:「當年韃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為郡守,慨然赴死,義不容辭,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爾後從容就縊。我妻有孕在身,懸于梁而胎墮,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鄰家之犬爭欲啖胎,吾犬則奮而鬥殺之,先後齧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舉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墮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繩斷昏絕於地而獨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絞,借醉而為犬吠,無非憑弔之意……蒼天!我若不能驅殺滿虜,成就光復,何顏對室中就義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滿臉淚水,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

  喬柏年連忙為他揉胸捶背,切齒道:「滿虜入關,滅我社稷,殺我人民,占我地土,淫我妻女,亡國之痛念念在心,所謂人神共憤是也!先生不必這般慘苦,驅夷蠻、圖恢復,正需我輩奮發!」白衣道人仰天浩歎:「無望啊!大勢已去,氣數將荊與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尋我家二十六位義民……」他掩面痛哭。

  喬柏年心下一沉:「你說什麼?難道都山……」白衣道人搖頭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紙墾荒免賦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馬……」他詳細說起都山、林山、陽城山三處兵馬逃散降清的經過。喬柏年聽得手腳冰涼,背上直冒寒氣,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無神的眼睛看看喬柏年,慘然道:「不信,那就隨你了……記得十年前,韃子初進中原,江西總兵金聲桓反,大同總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應,旬日間所在盡叛!其時不僅有故明皇室為號召,有李闖、張獻忠人馬處處抗清,還有因圈地、逃人、薙發諸令逼迫而不堪為奴、相率成盜的無數流民,正是天下大亂,殺人如麻的時候,應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這時機已一去不復返,不復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無醉意,狂態盡收,冷靜下來,但一派頹喪、絕望,象一條垂死的白魚軟弱地躺臥在大青石上,往日的從容自信、深不可測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勁氣,此時全都消失了。喬柏年忍不住問道:「難道先生你……」

  白衣道人仿佛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要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態;大殺大亂大劫之後,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來,韃子朝廷看准此理,剿撫並用,漸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餉,蠲賦免役,禁圈地、寬逃人法、獎勵開荒,重用故明舊臣,開科取士,嚴禁科場弊端,種種舉措,無不順乎民心,你我還能有什麼作為?……」

  喬柏年卻不是輕易壓得垮的,很快就恢復了平日的大丈夫氣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歷朝、國姓爺俱是兵多將廣、勢力雄厚。我此次鄉試落榜後,去了南京,找到了永歷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諭旨,要各路義軍在韃子攻進雲貴時起兵策應。聽說國姓爺第一個接了旨!只要各處勤王大兵一齊動手,未必不能重開局面……」

  「作夢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歷朝若真有大勢頭,也不必詔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陽城山兵馬如此,其他各處可想而知。至於鄭成功,說實話,老夫從不深信,安知他沒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進退失據了!唉……」喬柏年解開襟懷,拿出一大摞絹質和紙質的劄付,上面有委任總兵、副將、參將等職務字樣及永歷年號、紅印;又拿出幾顆寸徑的木英銅英銀印和一面大黃旗,說:「先生請看,這都是朝廷新頒下的,正好請賢聚兵,以為號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顆銀印在手中掂了掂,說:「只有這顆還值得幾兩銀子,那些全都無用!廢物!」他一舉手,把喬柏年捧出的印和劄付全都揮到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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