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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什麼饅頭餡!誰是饅頭餡?你是啊?」和尚眼睛半閉,平靜地說:「老僧若不修行解脫,也和你們一樣,終為饅頭餡……總之,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事莫非前定,大數難逃。該當饅頭餡者必當,得解脫者終將解脫。」

  「你越說我越糊塗,什麼'大數',小數,不懂!」滿兵一擰脖子,聲音越發大了。

  和尚又微微一笑:「也罷,今日老僧就來開導開導你。有位老翁精通數術,一天,一位道者前來問數,往老翁家竹床上一坐,床竟立時塌壞了。道者要賠償,老翁笑道:『成敗有數,何必賠償!'他拿折斷的床腳給道者看,只見上面有一行小字:『此床某年某月某日有仙翁來坐,床不能載,數當壞。'老翁笑著對道者說:『你一定是位仙人!'道者很驚愕,連忙說:『連神仙都躲不過數嗎?'話剛說完,人就不見了。」不僅滿兵,連茶亭中的客人們,都被和尚一番言語說得毛骨悚然,目瞪口呆。熊賜履仍然不動聲色,同桌頻頻向他使眼色,並悄聲問:「這和尚是誰?「熊賜履搖搖頭。他確實不知道。

  和尚對眾人的反應很滿意,動手把饅頭裝進布袋,移步離座。在亭柱邊他又站了一小會兒,然後雙手合十,對店主人道:「施主,這副對聯忒俗氣了,老僧贈你一聯可好?」店主滿臉堆笑,連忙說:「承老和尚好意,多謝多謝。櫃上的!聽仔細著,寫清楚了!」和尚閉目靜默片刻,一字一句地念道:「四大皆空,坐片刻無分爾我;兩頭是路,吃一盞各自東西。」念罷,他合掌向店主低頭道謝,轉身便走。

  「老和尚留步!」滿洲軍官縱身跳起,奔到和尚身邊:「請問老和尚法號,寶刹何處?」見和尚一雙明淨的眼睛只盯著自己而不回答,連忙補充說:「我聽老和尚言語,很有才學。老和尚下的這副對,語雖淺淡,卻頗具禪理,很是敬佩!」和尚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對方,說:「貧僧名性聰,法號憨璞,住城南海會寺。」軍官笑道:「老和尚談數,不會明於人而暗於己吧?」和尚慈和地笑了:「松陰夾徑寒侵面,山色連天翠滴衣。

  論數,貧僧今日當遇貴人。」

  軍官頓時笑容盡消,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和尚。

  和尚也不理會,略一躬身,掉頭而去。軍官愣了片刻,拔腳追出門外,兩名滿兵也趕著跑出茶亭。店主發急了,緊追著喊了兩聲,發現他們都還站在門前說話,才放了心。

  熊賜履把茶錢放在桌上,撣撣衣裳,正正帽子,站起來,從另一邊門出去了。外面天色仍然十分晴朗,近處村郭,遠處西山,抬眼望去,非常清晰。他不想就回城裡,便迎著太陽向西信步而行。此刻,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還會重逢這位陌路相遇的滿洲軍官。

  太陽平西以後,風很快就變得寒冷了。熊賜履倒不怕冷,只怕時間太晚,城門關了回不得家。正待轉身,一聲聲敲打傳到耳邊,他不經意地側臉一望,十數丈外,大道南邊的田疇中,一所破敗不堪的土坯茅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這斷壁殘垣也能住人嗎?熊賜履好奇地走過去,一幅淒涼的圖畫展現在他眼前:在空無所有的土房茅簷下,一位衣衫襤褸的白髮蒼蒼的老人,舉著一把缺口舊斧,吃力地一下又一下地劈著木柴。他滿頭滴汗,一臉愁容,枯瘦的頸脖、手臂、腿杆,就如同他手下的那些乾柴棍兒。

  老人的樣子太可憐了,熊賜履不禁動了惻隱之心,上前拱手招呼道:「老伯伯!「老人停斧,在破爛不堪的衣袖上抹了一把汗,無神的眼睛掃過熊賜履,仿佛不曾看到什麼,又舉斧劈柴。

  「老伯伯,你這麼大年歲了,怎麼還幹這樣吃力的重活?你的兒子、孫子呢?」

  老人手中的斧子掉了,張大了眼睛:「老天爺,這是湖廣口音哪!」

  「是的是的,我是湖廣儒生。聽老伯伯說話,也是湖廣人?」

  「哎呀,鄉親!鄉親啊!」老人一口湖廣話,絲毫未改,望著熊賜履,張著沒牙的嘴,親熱地笑了,用衣袖不住地擦眼淚。

  「老伯伯,你……」熊賜履話未說出,老人大驚失色地喊了一聲:「小心!「拽住熊賜履,一同摔倒在地上。一支響箭尖嘯著從熊賜履身後飛過,把一隻不知何時跑來的灰兔釘死在田原上。其實,箭離他們還很遠,用不著這樣驚慌的,可是老人已嚇得渾身簌簌發抖了。

  一馬飛奔而來,騎者跳下馬拾起灰兔,掛在馬鞍鞽畔,隨後牽馬走了過來,竟是在茶亭同桌的那位滿洲軍官!他一見熊賜履也是一怔,跟著就爽快地笑了:「啊哈,咱們真有緣,又見面了!真對不起,射箭太急,你受驚了吧?」

  「處變亂而不驚,乃君子本色 。」熊賜履文謅謅的回答,使軍官又笑了。他指了指說:「這位老人是你相識?」

  「不。素不相識。近在京畿,民貧如此,老無所養,令人心酸!「軍官這才仔細看看老人,甚至走進那間不擋風雨的土坯茅屋轉了一圈,出來後,面色大變,輕鬆和英武的氣概不知到哪裡去了,眉頭緊蹙,默默無言。熊賜履面對這位滿洲軍官,也不知說什麼才好。老人乍見一身戎裝的騎者,十分害怕,現在覺出他並無惡意,也敢偷眼打量他了。

  軍官終於歎了口氣,問道:「老人家,境況何以到這種地步?有誰欺負你了?「老人愁苦地望著他,口氣中帶著驚懼:「你?……」軍官道:「老人家不要害怕,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旗下牛錄章京……」熊賜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竟無端地紅了臉,繼續說:「但我舅父在刑部供職,有什麼冤屈,你儘管對我說。」老人疑惑地看看他,不敢開口。

  「老人家貧寒到這種地步……我還有一位舅父在戶部管賑濟的福建清吏司做事,他專管周濟貧民,總能幫你的忙吧?」這位軍官的舅父真多,也真有用。熊賜履又看他一眼,他裝作沒看見。老人卻聽懂了,」撲通"一聲跪在他腳前,連連叩頭說:「大老爺給小人作主!大老爺給小人作主……」老人的湖廣腔太重,年輕的牛錄章京聽不大明白。當老人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時,他就一點也不懂了。他擺擺手,要老人停下,說:「老人家是哪裡人?」熊賜履說:「章京大人,他是我同鄉,湖廣人氏。我來講給你聽……老人家,你講吧,這位大人是一片好心哩!」老人講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老淚縱橫,豈不成聲。

  四十年前,老人家鄉大災,他孤身一人來到京師,從做燒餅、果子的小買賣起家,終於買地蓋房、娶妻生子,家道很是興旺。國變以後,京畿跑馬圈地,他的幾十畝好田盡被圈佔,他到處哭號訴說,戶部大人才給他換到涼水河邊的沙質劣地,還分散在哩哩啦啦的三處地方。老人無奈,與兩個兒子分了家,各種一處土地,勉強度日。不料順治初年被旗下掠去的小兒子不曾死去,因為受不了主人家的毒打虐待,探得父兄消息,便逃了出來。第一次逃到二哥家,因逃人法嚴,二哥被當作窩主斬首;第二次逃到大哥家,大哥也因此喪命,他自己也因兩次逃跑被主人家活活打死。三個兒子都沒了,老人夫婦孤苦零丁,痛不欲生。但就是這樣,厄運還是不肯放過他們。旗下一位參領看中老人的房地,強迫老兩口投充,老兩口不肯依從,那參領竟率人打上門來,硬指老兩口窩藏逃人。老妻嚇死了,老人被迫獻出土地、房屋、財產,留下一條老命。如今一無所有,不得不在這破草屋裡起身,借賣木柴換口飯吃……說到最後,老人聲淚俱下,熊賜履的眼圈也紅了。

  牛錄章京臉色煞白,黑眉緊蹙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好不容易,他才開口問:「你為什麼不去上告?」熊賜履歎氣道:「他怎麼告呢?逃人法是朝廷大法,誰敢不遵?聽說朝廷裡凡是反對逃人法的人,一概革職流徙,連大臣也不放過。一個小小貧民,能有什麼辦法?」老人聽懂了,連連搖頭搖手道:「不敢告,不敢告。旗下人原本就厲害,更不要說人家還是皇親!」章京渾身一震:「你說什麼?誰是皇親?」老人害怕了,急忙跪倒,連連叩頭:「沒有,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講……」費了好大勁勸解、安慰,老人才戰戰兢兢地吐露了實情:劫奪他財產的那參領的丈母娘,是個老早嫁給滿人的蒙古格格,她的同母異父妹子,是當今皇上的貴人。

  年輕的章京大人也給嚇住了,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熊賜履瞟了他一眼,心裡冷笑道:原以為你真有幾分膽識,不想也是個孱頭!

  熊賜履的想法或許從他眼睛裡透露了出來,章京看他一眼後,忽然羞惱得紅頭脹臉,大喝一聲:「你笑什麼?敢輕慢我?看我把你……」他猛地噎住,靜默無語了。

  「章京大人,」熊賜履心氣平和地說:「學生什麼也沒有講。」章京氣惱地哼了一聲:「你是什麼也沒講,可是你的眼睛什麼都講了!」

  「我的眼睛講了什麼?」

  「你……你在怨恨圈地投充逃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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