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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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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一方端硯,紫檀硯盒蓋上雕了陰文,題為"自用硯銘",字體是飛動的草書,認得出是徐元文的筆跡:「石友石友,與爾南北走,伴我詩,伴我酒,畫蚓塗鴉不我醜,告汝黑面知,共我白頭守。」熊賜履撥過他倆品茶的陽羨砂壺,上面又有用隸書工工整整寫下的銘文:「上如鬥,下如卣,鼇七足,螭七首,可以酌玉川之茶,可以斟金穀之酒。」後面用小楷寫了一行下款:丁酉春元文志於燕京。 徐元文見他對銘文這麼注意,便笑著從書房一角的臥榻上,拿來一隻空心粉底、松鶴白雲花色的瓷枕,說:「這銘文是所謂遊戲之作,敬修不要見笑。」熊賜履接過來一看,枕上銘文寫道:「甜鄉醉鄉溫柔鄉,三者之夢敦短長?仙人與我炊黃粱。」熊賜履暗暗稱奇。這些銘文確實才氣橫溢,亦莊亦諧,幽默灑脫,可見作者的才華功力。尤其使他欣賞的,是銘文內含的哲理。那枕銘說得多麼透徹!太合他的心意了。他真想拍案稱好,但他一向沒有喜怒形於色的習慣,只不由自主地歎了一句:「想不到風流才子並不淺薄哩!」徐元文哈哈大笑,熊賜履一向嚴峻的面容也變得溫和藹然了。他們從彼此身上找到了共通的東西,因而產生了友情。 不過,兩人一貧一富,貧者十分耿介,一文錢也不肯妄取,多次謝絕富朋友的周濟和邀請作客的柬帖。富朋友並不見怪,每過三五月,便親來熊賜履陋室探望,二人詩酒相酬,長談不倦,歡聚一日,又各自分散。徐元文仍在士大夫文人間來往,熊賜履仍往學館教授蒙童,兩人關係倒也十分自然。 今年九月重陽日,二人已經聚過,徐元文為什麼又來探望?徐元文進屋,並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敬修,你儒學深湛,滿腹經綸,難道就以學館了此終身?「熊賜履感到意外:「公肅此話何意?」徐元文道:「大亂之後,人心思定。不日雲貴收復,天下一統,欲安天下,非孔孟朱程聖道不可。早年呂老先生譽兄將為道學大家、一代宗師,兄就不想有所作為嗎?」熊賜履說:「這樣看來,公肅也有出仕的意思了?你舅父亭林先生能夠答應嗎?」徐元文豪爽地笑道:「男子漢大丈夫縱橫一世,且不說博取功名、封妻蔭子,就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句老話,如今也用得著。你我滿懷才學,為什麼不做一番治國平天下的事業呢?能使天下萬民安居樂業,博得個青史留名,也不枉此生了。至於我舅父,一向恥食周粟,要為大明守節,但近年來也不反對我們兄弟出仕了,足見人心思定已不可逆轉。 敬修莫非真要做齊、夷?」 「哦,倒不是。本朝剿滅張獻忠,對我家倒有雪恨報仇的恩義,我也不想上首陽山。不過取士出仕,唯有科舉……」 「正是!我原也擔心科場承明末之濫觴,弊端百出。今年順天科場一案,李振鄴、張我樸授首,人心大快;江南科場弊端已發,朝廷必將嚴懲。皇上英明有為,天下科舉銓選必將一掃積穢,杜絕弊端。這不正是我輩出頭之日嗎?」熊賜履已經動心,但不動聲色。 「敬修,不少同道朋友來我處聚會商討,你也同去談敘談敘吧。」熊賜履想了想,說:「容我三思。今日實不得空。」 「哦,學館有事?」 「不,我要去城外海會寺燒香還願。」 「風雪初停,城外寒冷,改日再去吧。」 「君子平日好整以暇,便遇榮悴顯晦之變化均不應改變其處世準則,天氣之陰晴冷暖何足掛齒……」徐元文見他的道學勁兒又上來了,連忙笑道:「罷,罷! 不勞你的大駕,改日再聚吧。」 熊賜履走出海會寺時,天色晴好,麗日當空,田裡的積雪滋潤潤的,仿佛就要溶化似的,空氣很是清冽新鮮。郊外果然不同於城裡,真令人心胸開闊、精神爽朗!剛才他在佛前求籤,得了個吉字,心裡很高興。自從母親來信告訴他聘定葉家小姐後,他表面上無所表示,實際上非常興奮,以至於藉故來海會寺占卜凶吉。就是最有學問的人,面對不可知的、又無法左右的命運,有時也難免求助於神靈。不過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特意選擇了遠在城外的海會寺,省得被人知道了笑話。 他邁著方步,悠閒地南行。遠遠望見路邊一座方亭,兩面招子上鬥大的"酒」 「茶"二字老遠就能看清。他覺得口渴,不覺加快了步子。 方亭雖然敝舊,卻很寬綽,位置也好,面臨官道,緊靠涼水河橋邊,軒窗四面,亭內很是明亮。主人家賣茶賣酒賣食物,來往行旅正好借此歇腳。因為風雪才停,亭中客人不多。熊賜履一進門,店主就連忙起身招呼。熊賜履打量四周,竟在亭柱上看到一副對聯:為名忙為利忙忙裡偷閒吃杯茶去,謀衣苦謀食苦苦中作樂拿壺酒來。 這副對聯語雖俚俗,但在詼諧中含著一絲酸楚。熊賜履點點頭,隨店主人引導,在亭柱一側入座。夥計送上熱茶,他又要了幾樣點心,饒有滋味地吃著,腹內實在也饑了。 亭外一陣嘹亮的馬嘶,蹄聲得得,五六名騎兵在亭前下馬,大踏步地走進方亭。客人們一看他們那滿洲人的裝束和氣度,一個個低頭吃茶喝酒,連說話聲都消失了。 為首的那位,仿佛是個軍官,忽然停步看那副對聯,很感興趣地輕輕念出聲來。雖然他有滿人說漢話的特別味道,但念得還是滿流利的。好幾個客人都偷偷地打量他,只有熊賜履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全不注意。 「主人家,這副聯子是近日題的嗎?」小軍官笑著問。 「不,不,小人盤進這個酒食鋪的時候就有了。」小軍官笑著點頭:「難為他對得這樣巧。」他環視整個茶亭,客人都連忙避開他的目光。只有熊賜履旁若無人地喝茶。 這滿人軍官偏偏看中了他,推開要引他上座的店主人,徑直走到熊賜履對面來了。 「先生是位文士?」來人笑著招呼一聲。 「不敢,儒生而已。」熊賜履只得客氣地一拱手,抬眼看了來人一眼。接著,他不得不再看第二眼,並在心裡掂量著:雖然此人貂帽、舊袍、黑馬靴,裝束毫不起眼,但面若冠玉,眼似晨星,神采奕奕,顧盼生輝,決不是一般的軍士;但說他是貴公子,看去卻不油滑;說他是皇親,又不驕矜,到底是什麼人,熊賜履拿不准。熊賜履淡然相待的態度並沒有使對方不快,他體諒地笑笑,坐了下來。店主人和夥計連忙上前殷勤招待,他面前立刻擺滿了點心和茶具。 滿洲軍官一手放在桌上,一肘搭在椅背上,姿態很好看,顯然要和熊賜履談點什麼。不想隨來的另兩個滿兵卻跟同桌的和尚搭了話,聲音響遍茶亭,吸引了所有的人:「喲,我說和尚,你怎麼也吃饅頭哇?敢破葷?世上只有火居道士,難道還有火居和尚?」取笑的話兒出自那個小個兒滿兵,是一口流利的、毫無雜質的京腔。 「阿彌陀佛!貧僧的饅頭沒有餡。」那和尚慈眉善眼,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低聲慢語,很清晰。 「哦,哦,怪不得你一頓吃這麼多呢!」滿兵毫不放鬆,繼續取笑地指著和尚面前的幾盤白饅頭:「瞧你這些個,真象、真象……」他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詞,眼睛朝窗外瞟了幾眼,忽然開心地接下去說:「就象你們這城外的墳包!」他很為自己的比喻得意,和同伴一起哈哈大笑,同時又不住地察看滿洲軍官的臉色,顯然是希望能博得他的笑容。 老和尚眯著眼,看了看遠處的累累荒塚,確實很象。他微微一笑,清清楚楚地吟誦道:「城外俱是土饅頭,城中盡是饅頭餡。」熊賜履和他的同桌都不由得一驚,一起掉頭看那和尚,神色不免有些悚然。可是那兩個滿兵全不懂老和尚說的什麼,嘴裡一個勁兒地嚷著:「胡說胡說!誠心不讓人聽明白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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