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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這一夜,對屈原來說是多麼短暫,時光的流逝如閃電,似流星,若瞬目,不覺東方已經泛白,雄雞已經啼鳴。往日雄雞的啼鳴,喚出了一輪升騰的紅日,喚醒了沉睡的千夫萬民,喚來了充滿生機和希望的新的一天,然而,今日雄雞的啼鳴卻如烏鴉,似梟鳥,催命,報喪,令人厭棄與憎恨,人們不希望這一天的到來,因為在這一天裡,偉大的愛國詩人,與百姓心心相印的三閭大夫,就要告別這民生多艱的動亂時代,與世長辭了……

  白馬噅噅嘶鳴,並不斷地用前蹄刨那欄廄,發出一陣陣單調而枯燥的「嘣嘣」聲。這聲音提醒了屈原,該給白馬添些草料了。然而當屈原來到馬廄一看,槽裡的草料滿滿的,昨夜所喂之草料竟然一點未少。這情景使屈原大吃一驚,他認為白馬突然患了什麼重病,才一夜不飲不食。屈原並未掌燈,借著從木窗櫺透進來的微弱晨曦,依稀可見那白馬扇著兩耳,噴著響鼻,雙目半睜半閉,焦躁不安地拽著韁繩走來走去。屈原又在草中多撒了些麩皮,加少許水,用料杈攪拌均勻,親切地拍著白馬的黃腦袋說:「吃吧,我的老夥計,吃飽了好有力氣趕路……」白馬搖搖頭,嗅也不嗅、聞也不聞,伸出長舌舔著主人的手背,兩眼掛著混濁的淚水——這匹頗具靈性的白馬啊,大約早已有了某種預感……

  回到房中,屈原滿臉淚痕地坐在窗前,整理著他那一大堆寫滿了詩文的簡牘。響動將小媭從夢中驚醒,她迷迷糊糊地問道:「爹,天亮了嗎?」

  屈原信口答道:「早著呢,尚可睡一大覺。」

  小媭低聲催促道:「爹,您好幾夜不曾合眼了,還是上床睡一會兒吧。」

  「這就睡,這就睡。」屈原這樣應著,重返馬廄,深情地望一眼那耳斷頭低的白馬,然後到角落的亂草堆裡取出那對碩大的石鎖,這是他請石匠毛老爹專門加工的,一個足有三十餘斤重,已經在這裡掩藏了多日。他將石鎖裝進了被套裡,一頭一個,不偏不倚。為防石鎖太重,會將被套抻碎,他用一根新搓的麻繩兩端各系石鎖,這樣將被套抬上馬鞍,兩個石鎖的重量便落在馬的鞍背上了。一切準備停當,屈原返回堂屋,走到小媭床前。其時小媭睡得正香,她身體微胖,肌肉鬆弛,臉皮浮腫,嘴角掛著淺淺的微笑,大約正在做著什麼美夢。見了女兒的這一美滋滋的睡態,屈原不覺一陣酸楚,熱淚把抓般的湧出,滾落。為防淚水滴到女兒的臉上,將女兒驚醒,屈原急忙轉身,一任熱淚恣肆汪洋。過了許久,屈原方節哀掩泣,將滿臉淚痕擦乾,回轉身去,用乾裂的焦唇吻著女兒那並不細嫩的臉腮面頰——這是他今生的最後一吻,這是撕扯五臟六腑的一吻,這是生離死別的一吻……

  輕輕地、久久地吻過之後,屈原將早已寫就的、掩藏得很深的遺囑取出,小心翼翼地塞到女兒的褥角之下——這個掩藏遺囑的地方,屈原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既讓女兒不能立即發現,當她亮曬被褥時則必然發現。遺囑的內容很豐富,林林總總,方方面面,其中很重要的一條便是招女婿向國棟入贅,改外孫曉輝之向氏為屈姓,以承屈嗣。屈原沒有兒子,小媭是他的唯一骨血。昭碧霞過世後,伯庸夫婦很希望兒子在郢都能續弦生子,承繼屈氏之煙火;同時他們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倘屈平再續也只生女而不生男,便招小媭之夫入贅屈門。當小媭與向國棟訂親時,以此作為重要條件。向國棟兄弟六人,其父母欣然應允。小媭來汨羅尋見父親不久,便將祖父母的這一心願及她與向國棟的婚姻詳敘一遍,屈原聞後雖甚感欣慰,但當時卻並未明確表態,故在這臨終之際,有必要在遺囑中重點申明。

  掩藏好了遺囑之後,天光已經大亮,太陽快要出山了。屈原先吹熄了屋內的燈盞,然後走到外間舀一盆清水再次洗臉,為的是洗淨滿面淚痕,不讓女兒生疑。盥洗之後,他又在正間靜靜地站了一會,想想還有些什麼未盡之事或處理得不甚周到之處,然後返回西間,踱至女兒床前輕聲喚道:「兒呀,快快起來,今天是端午節,華夏大地處處皆祭圖騰,爹應友人之邀,欲到遙遠的地方去主祭。你給我縫的那件長袍置於何處?快些拿來我穿。」

  小媭聞聽爹爹喊她,一個骨碌爬了起來,翻身下床。她知道爹爹要穿著自己親手縫的袍子過節,還要出遠門去做客,主祭,甭提心裡有多高興啦,急忙打開木箱,將折疊得規規整整的長袍,雙手捧著交給父親。

  屈原接過長袍,抖開,穿好,又把切雲高冠端端正正地戴在頭上,然後將那柄陸離長劍掛在腰間,似欲出征的將軍。

  小媭見父親的精神較前好了許多,又是一陣欣喜,她一邊往灶裡填柴煮飯,一邊輕聲地哼起父親的詩句來:「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女兒想用父親自己的詩句去勸他不要過度悲傷,保重自己的身體。屈原聽了,苦笑著點了點頭,步出門去,到低矮的以茅苫頂的廂房裡牽出了那匹清瘦的白馬,請女兒幫他將那裝有石鎖的被套抬上馬鞍。被套為何竟有這般沉,小媭詢問內裝何物。屈原告訴女兒,是一位練武功的叔叔托自己請石匠毛老爹加工的一對石鎖,今日順路,給他捎去。小媭不疑,攙扶爹爹上馬,哀求似的說道:

  「爹千萬要小心,定要早點回來呀!……」

  屈原點頭應道:「知道了,你要照管好家……」說著珠淚兩行,滾落在馬背上……

  小媭見狀,頓時心裡一驚,仿佛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禍事,打算勸住父親不要出門,但父親一揚馬鞭,白馬已到了濯纓橋頭,刹那間便不見蹤影了。小媭悵然若失地爬上了玉笥山,站在一個高高的土墩上向著爹爹遠去的方向眺望,眺望,許久,許久……

  屈原打馬跑了一段路程,然後緩韁而前,沿著汨羅江堤向西南方向走去。一路之上,百姓們看到屈原憔悴的面容,枯槁的形體,沒有一個不感到痛心的,大家不斷地和他打著招呼,詢長問短,但今日屈原的話卻特別少,很令眾人吃驚納悶兒。

  一位漁翁手拿漁網,站在江邊問道:「大夫,近日身體可好?您可千萬莫太傷心了啊!」屈原點了點頭。

  一位中年婦女正在剜野菜,見了屈原,硬是要拉他進屋去歇一歇,屈原搖了搖手。

  正在這時,曾經將屈原安置到桃花園去避暑養病的那位老漁父從湘江打魚歸來,見了屈原連忙迎上前去,心急火燎地說道:「聽說秦軍要過揚子江了,我們可往哪兒逃啊!……」屈原望著老漁父滿臉憂傷的表情,嘴唇動了幾動,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咬了咬牙,猛然把韁繩一勒,在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那馬騰起四蹄,一眨眼就跑出了很遠,很遠……

  不知跑了多久,多遠,那老白馬又漸漸放慢了腳步。屈原回憶著一路上百姓們的問話,兩眼失神地望著靜靜西去的江水,想到自己無力回天,救國救民,不禁又流起淚來。馬蹄踏在乾枯的路面上,發出單調的聲響:殼、殼、殼、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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