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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征得姑母女媭的同意,嬋娟為父親趕做一件禦寒的棉袍。她獨處閨房之中,一針針,一線線,飛針走線地在潔白緞面上刺繡著爹爹喜愛的圖案,她繡上去的不僅是山水花卉,而且是一腔情與愛,是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是自己沸騰的熱血。她晝夜不停,抓緊分秒,困倦到了極點,便斜倚在繡花架上閉閉眼,打個盹。有一次,眼皮打架,手不聽話,繡花針將左手的食指紮破,殷紅的鮮血將白緞袍面污染了數滴。這一刺,嬋娟倒反精神了起來,她毫不慌忙,順勢畫了一朵紅牡丹,然後再配絲線繡之,對這件精工細做的藝術品,起了畫龍點睛的作用。

  緊趕慢趕,父親的棉袍總算是繡好做成了,然而嬋娟卻病倒了,而且這一倒就再也沒能爬起來,旬日後便圓睜著雙眼,緊緊抓著為父親新做的棉袍與世長辭了——為父親她熬幹了最後一滴心血,她死不瞑目啊!知天命之年了,她還是個處女,為父親她獻出了自己的青春,獻出了自己的一切,乃至並不年輕的生命,但遺憾的是她並未將趕繡做的棉袍交到父親的手中,她圓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其時小媭已近中年,早已出嫁,生了一個男孩,聞聽噩耗,趕回來哭得死去活來,決心實現姐姐的願望,及早將棉袍交到爹爹的手中。但她不知道該送到哪裡去。她四處打聽,依然沒有打聽到爹爹的確鑿消息,只是從香溪岸邊一位郢都歸來的耆老口中隱隱約約獲悉,爹爹仿佛是在洞庭湖的東南邊落了腳。這雖然十分渺茫,千里尋父猶似大海裡撈針,但小媭堅信,憑著父親的聲譽和影響,知道者定然甚多,而且心誠能夠感動天和地,遲早總會找到。她拜別了姑母,瞞過了孩子和眾位弟弟妹妹,背著包袱出發了。她不顧山高路遠,太陽出山趕路,紅日西沉歇腳,跋山涉水,一味地只是向東,向南……

  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小媭來到了水鄉澤國,這裡河汊密佈,猶如蛛網;湖泊點點,似漫天星斗。在這樣的環境裡趕路,離開舟船,寸步難行。一天黃昏,小媭徒步穿過一處難以插足的灌木林,前邊被一條波浪洶湧的大河擋住了去路。荒涼的河灘上長滿了白茫茫的蘆葦,太陽已經西沉入水,天邊雖說尚有一抹一帶的彩雲,但曠野裡和大河上空彌漫著灰濛濛、黑沉沉的雲霧和蒸汽,夜幕正在迅速降落下來,隱于密林深處的各種野獸的吼聲此起彼落,令人毛骨悚然。眼前沒有一個行人,更沒有一隻漁船,小媭向誰問路,又怎麼能夠渡過河去呢?正當她心急火燎之際,被綠叢遮掩的右邊河汊裡漂出一葉小舟來,舟上站著一位黑大漢,邊悠悠蕩槳,邊口唱漁歌,歌曰:

  漁家兒女多辛苦兮,
  蕩著小船闖江湖。
  風吹浪打命系水兮,
  捕得魚蝦養父母。
  漁家兒女斗膽大兮,
  蕩著小船闖天下。
  不懼驚濤與駭浪兮,
  龍王爺爺敢戲耍!
  漁家兒女多悲傷兮,
  三十五歲無妻房。
  鰥棍難熬五更夜兮,
  無兒無女更淒涼。

  歌聲未停,小船已蕩到了近前,借著落日的餘輝,小媭依稀可辨蕩船漢子的模樣:肩寬,腰圓,方面,大耳,一副憨厚的模樣,雖是深秋季節,卻敞著前懷,裸露著肌肉豐厚的紫紅色的胸膛。小媭見狀,認定此非狡詐凶頑之輩,急忙上前見禮:「這位漁家兄長,弱女小媭,千里尋父路經此地,為大河所阻,且天色已晚,祈請送我過河,情願多予貨幣……」

  不待小媭把話說完,蕩船的漢子跳上岸來,驚異地問道:

  「小媭!哪個小媭?莫非令尊大人即是三閭大夫屈原?」

  小媭聞聽,驚喜萬分,忙回答說:「奴家正是屈原之女小媭,兄長何以知家嚴之名?」

  漁夫似有責怪之意道:「三閭大夫系國之棟樑,民之救星,千人崇戴,萬人敬仰,其名如雷貫耳,餘何以不知?」

  漁夫的話似一股春風,吹得小媭渾身暖融融的,先前的緊張、憂慮、戒備被吹得雲消霧散,不禁問道:「兄長何以知小媭為三閭大夫之女呢?」

  小媭的一句話問得漁夫仰天大笑,笑過之後說也:「小姐以為漁夫船工皆魯莽無知之輩嗎?差矣。不瞞小姐,余亦自幼飽讀詩書,且有功名在身,只因看透了這染缸似的污濁社會,不肯出而為仕,隱姓埋名,在此捕漁為業,圖的是眼前乾淨,心中踏實。」

  聽到這裡,小媭恍然大悟,難怪他看似粗獷豪放,實則斯文不俗,頗有教養。二人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小媭湊上前去:「如此說來,兄長定然肯渡小媭過河?」

  漁夫憨厚地微微一笑說:「這是自然,只是天色太晚,這河中暗礁甚多,少有夜色中橫渡者。況且過河之後,盡皆沼澤湖泊和蘆葦蕩,漫無人煙,生人白晝難以涉足,黑暗中必為禽獸所食。不如請到餘之茅舍暫且委屈一宵,天明送汝過河,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這個……」小媭低頭不答。

  漁夫看透了小媭的心思,是呀,一位千金小姐,怎能跟一個素不相識的漁夫同處一室呢?想想自己也感到好笑,於是急忙解釋道:「家有高堂老母,為人慈善,最是好客,且有拙荊相伴,決不會使小姐感到孤獨寂寞。」

  聽了這些解釋性的介紹,小媭心中的石頭方才墜地,但不知其言是真是假。看他的長相、儀態、舉止和談吐,都不像是壞人,且天到這般時候,既不能過河,只好冒險隨同以往。

  這位漁夫早晨來此下網,傍晚便來收網。小媭幫他忙活了一陣,將自投羅網的魚蝦撈進船倉,然後搖著小船隱于葦叢,在朦朧的月光下悠悠前進。漁夫的茅舍隱于竹林深處,即使白晝,不到跟前也難以發現。他將小船拴於門前不遠的石碇上,攙扶小媭登岸。小花狗早已聞聲搖著尾巴迎上前來,見了小媭不吠一聲,大約因其偕主人同行之故。院門大敞,因而可見茅舍那昏黃的燈光。漁夫離院門尚有一箭之地,便興奮地高喊:「媽媽,有貴客來也!……」

  果如漁夫所言,這是個溫馨幸福的家,母親年過六旬,慈祥穩健,熱情好客;妻子小丈夫幾歲,賢淑深沉,含蓄內向;一雙兒女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漁夫將小媭介紹給了母親和妻子,一家人聽說眼前這位眉清目秀、勝似天仙的姑娘系忠良屈原之後,親熱得象一團火,黏糊得如膠似漆。母親忙吩咐兒媳下廚烹調,多做好菜招待這難得相見的貴客,她陪小媭拉呱,詢長問短,噓寒問暖,同時也情不自禁地作些自我介紹。

  這位虎背熊腰的漁夫姓杜,名清泉,出身於詩禮之家,上溯五代,先人皆為官宦,因而堪稱為官宦世家。他本人官至左史,因與靳尚之流政見不一,倍受排斥,棄官逃走,散盡家財,周濟鄉鄰,賑濟災民,攜親人遠離鬧市,來此荒僻水浜隱身。原來他是父親同朝為官的幕僚,難怪竟能知曉三閭大夫之女名喚小媭。

  晚餐端上來了,這裡有的是鮮魚活蝦,不用說菜肴十分豐盛。老太太雖然已經用過晚餐,但還要陪客人再吃一遍,且再三勸小媭喝點米酒,驅驅寒,解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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