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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宋老爹回答說:「這是楚先王的宗廟,每年春秋兩季,楚王總要派人前來祭祀。今年太卜鄭詹尹來主祭,百姓聽說他最會卜卦,能預先曉得一個人未來的吉凶禍福,所以都來參拜。」

  屈原聽了微微一笑,未置可否。荊楚從未建都於此,此處哪裡會有什麼先王宗廟。這是先莊王率兵東征時,曾在此聚殲諸侯之師,方立廟以紀念之。

  宋老爹見屈原笑而不言,有頃說道:「三閭大夫,您流放這麼久了,今後吉凶如何,實難預料,何不上山去請太蔔占個卦呢?」

  淳於乾也在一旁力勸。人於危難之際,舉棋不定之時,走投無路之刻,常寄希望於占卜,故屈原心中似乎也有此意,但他對此卻並不熱中,倒是想借拜訪鄭詹尹之機,瞭解一下郢都裡的情況,因而並不拒絕兩位好心人的規勸。

  這座「王廟」座落在鳳凰山的半山腰上,規模龐大,氣勢恢弘,但因年久失修,很顯出衰落破敗的景象。屈原沿著桃林徑直走進大殿前庭,太卜鄭詹尹見曾官為左徒的屈原來了,慌忙迎了上來,請進後庭,恭恭敬敬地問道:「屈左徒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屈原抱拳拱手道:「屈平胸中疑團甚多,特來請教高明。」

  鄭詹尹拿出龜殼,擺好蓍草,做好卜卦的準備,問道:

  「左徒有何難事,請坐下慢慢講來。」

  屈原毫不客氣地坐下,捋著乾燥花白的鬍鬚靜心地想了一會,然後開口問道:「請太卜為余蔔之:為官者應勤勤懇懇,忠誠老實呢,抑或是敷衍塞責,應付差事呢?應是非分明,直言不諱呢,還是阿諛奉迎,苟且偷生呢?是應忠君愛國,造福於民呢,還是賣國求榮,榨取民脂民膏呢?是應與駿馬並駕齊驅呢,還是老牛破車,慢慢騰騰呢?……這一切何吉何凶,何應捨棄,何應遵循?人世間為何這般皂白不分,忠奸不辨?為何銅鐘被人打得稀爛,瓦缽卻敲得雷鳴呢?為何嫉賢妒能之輩飛揚跋扈,洪福齊天,德高望重之人卻埋沒無名,下場悲慘呢?……」

  屈原愈問愈激動,愈問愈憤憤不平,愈問速度愈快,連珠炮一般,只問得太卜鄭詹尹啞口無言,半天才十分抱歉地說道:「左徒所問,不才實難回答,您最好去問蒼天,它是萬能之神,也許能夠解答。」

  屈原儘量壓抑著自己,鎮靜著自己,冷冷一笑說:「蒼天怕也未必能夠回答餘之所問……」說著便告辭而去了。

  屈原來到前庭,只見兩廂牆壁上畫有許多圖畫。這時前來參拜的人已完全散去,他便獨自一人仔細觀賞起來。這裡畫著天象與山脈、河流等地圖,以及其他許多自然景物,還畫著三皇五帝及堯、舜、禹、湯的肖像,另有眾多天神地祇妖魔鬼怪和許多民間傳說故事,內容豐富,人物栩栩如生。屈原看得入神,竟忘記了下山,直到宋老爹喚他用餐,方才戀戀不捨地下山回船。

  這天夜裡,屈原怎麼也無法入睡成眠,他聽著船底潺潺的水聲和遠處呼呼的山風,眼前浮現著一幅幅圖畫,白天向鄭詹尹提出的諸多問題仍在胸中翻騰,他想,太蔔難以解答,看來只有去問蒼天了。

  次日淩晨,屈原獨自一人爬上了鳳凰山,登上王廟的倚天樓,面對微微發白的東方高聲喊道:「蒼天啊,蒼天!屈平胸中疑雲層疊,現向您發問。假若您真有神靈,恭請予以回答!……」

  屈原蒼老洪亮的聲音沖出叢林,震動山谷,穿過雲層,直上天庭。大約此刻天帝正于宮中酣睡,忽聽有人呼喊,急忙起身,推開南天門向下一看,只見一座蒼翠的高山之上,正有一位峨冠博帶、腰佩長劍的大漢在指天質問:

  天上是否果真有神靈,倘若真有萬能之神,為何對人間疾苦不聞不問?

  您為何讓好人遭殃,惡人橫行?

  為什麼貪贓枉法者升官發財,清正廉明者卻不得善終?

  為什麼世上罪惡如此之多,這般不公?

  蒼天啊,您為何儀容失態,脾氣反常?您的心中究竟有無是非標準,固定綱常?

  ……

  屈原的聲聲發問,象一團團烈火,一支支利箭,直飛天庭,問得那天帝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屈原在繼續發問,只問得那天帝惱羞成怒,於是漫天烏雲翻滾,天昏地暗,電閃雷鳴,風暴雨狂。屈原的切雲高冠被風吹掉了,長袍淋濕了,嗓子喊啞了,但他毫不畏懼,巍然屹立,繼續仰天長號,這聲音響徹天地,傳遍五湖四海……

  從這時起,屈原便在醞釀和構思那光輝的詩篇《天問》。

  第二年雨水節過後,一連兩個多月不曾出過太陽,白天還只是麵湯雨淅淅瀝瀝,一到夜晚便大雨滂沱,瓢潑盆傾。汨羅江的水位一天比一天增高,渾濁的江面上漂著屋樑、器具和浸泡得既脹且白的人畜屍體。翁家洲的百姓們人人提心吊膽,個個在刀刃上過日子,度時光,他們急著把家中的老與少轉移到安全的親朋家棲身,有的竟把畜禽殺盡吃光,但等有朝一日葬身魚腹。

  一天午後,氣溫驟然升高,悶熱異常,空中無一絲風,萬物似處蒸籠之中。天低雲暗,漆黑的烏雲重重地壓了下來,天地仿佛就要合而為一,回到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洪蒙狀態,茫茫寰宇好像被一口其大無比的黑鍋罩得嚴嚴實實。半夜子時,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過後,就是一串炸雷落地。與之相伴的是狂風大作,鞭杆子雨直刺惡壓。雨借風勢,風助雨威,這兩個兇猛的怪物孿生而駢闐,欲將這黑暗的世界攪個天翻天覆,以至將其全部摧毀。不足半個時辰,山洪暴發,泥沙俱下,千支萬派匯於汨羅江,江岸崩潰,堤防坍塌,洪水淹沒吞噬了翁家洲。百姓們喊爹叫娘,紛紛爬上小船,冒雨摸黑轉移逃命。然而,哪裡轉,何處逃呢?慌急慌忙中有人主張上清涼山,翁老漢說:「那裡地勢亦不太高,還是奔河對岸,到玉笥山去,那怕齊天大水也無妨。」在翁老漢的倡議和帶領下,二、三十只小船借著閃電的光亮,逆風頂浪向斜對岸劃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來到了玉笥山下。這時,翁家洲已成了汪洋澤國,洪水開始包圍清涼山,離南陽廟愈來愈近……

  正當此時,翁老漢站在玉笥山下,猛然發現對岸的清涼山上有一團忽隱忽現的火光。他眯起老花的雙眼望瞭望,驚慌地拍著屁股對身邊鄉親們說:「該死!我們將三閭大夫給丟了!他老夫子一定還在寫詩,你們看,那不是他房裡的燈光嗎?」

  一個後生聽了,一邊往山下奔,一邊對大家說:「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快划船過去,把他老人家接過來!快,快!」

  聽說去接三閭大夫,眾人真是一呼百應,青年後生們爭先恐後。他們奔下山去,劃著五條小船,拼著性命返回對岸,奔向清涼山。風愈刮愈大,雨愈下愈猛,浪愈湧愈高,五隻小船在汨羅江內猶似五個蛋殼,五片秋葉,隨波漂流,一會被推上了浪峰,一會又被埋進了波谷,雨鞭劈頭蓋腦地拼命抽打,青年後生們全都變成了落湯雞。汨羅江上的兒女,都是戲水的泥鰍,他們頂風冒雨,兩眼死死盯著清涼山上的燈光,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才把船劃到了對岸。

  眾青年將船灣好以後,走上岸來,直奔南陽廟。果然,三閭大夫正在全神貫注地寫作詩文,大水就要漫上屋門外的臺階了,他卻全然不知。闖進廟來的小夥子們異口同聲地喊道:「屈大夫,大水就要封門了,請您快快跟我們上船走吧!」

  屈原仿佛剛從夢中醒來,「啊」了一聲,不慌不忙地說:「還有幾句尚未寫就,請眾位稍等片刻。」說完,又伏案疾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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