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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然而雖是晴朗的天空,落日似豔妝少女豐潤的面龐,晚霞將沅水染得一帶橘紅,木洲上卻似乎籠罩著無形的陰影。小船搭好跳板,屈原上了碼頭,放眼望去,河洲上的茅屋一幢挨著一幢,天到這般時候了,卻不見有一處炊煙升起。睹此,一向關心百姓疾苦的屈原不禁暗中生疑,為了探個究竟,他迫不及待地走進一幢低矮的茅屋。這哪裡是人可居住的家呀,簡直就是洞窖穴窟——陰暗,潮濕,酸、臭、臊、黴、腥諸味匯成一股惡作氣,嗆人口鼻,令人作嘔。初進屋時,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待眼睛慢慢適應了這昏暗的光線,才發現這裡的全部家具只有一張破舊不全的矮幾。矮幾後邊坐著一位八旬老翁,他身材高大,但卻瘦骨嶙峋,滿臉深皺,瞘眼,塌鼻,陷嘴,雙目無光。周圍左右是他的兒孫們,俱都骨瘦如柴,三根青筋挑著個頭,一個個沒精打采。祖孫三代皆破衣爛衫,叫花子一般。東間躺著一位老嫗,病痛與饑餓折磨得她只有一息尚存。西間床上翻滾著一位青年婦女,這是老翁的一位孫媳,其時就要分娩,只見她面無血色,大腹高聳,輾轉反側,聲聲呻吟,慘厲揪心。床前有一接生婆,正在心急火燎地徘徊無奈。

  正間裡一家人席地而坐,霜染鬚眉、形容枯槁的老人把一隻只黑不溜秋的野果分發給他的兒孫。屈原上前躬身施禮道:「老人家,打擾了。」

  老翁聞聲欠欠身,大約他已無力起身還禮了。他目光呆滯,反應遲鈍,半天才說了句:「客人請了。」

  屈原並不嫌棄這裡氣濁屋髒,走上前去,挨老翁坐下,親切地說道:「船泊貴處,特來看望您老人家。」

  老翁聽了屈原的話,兩個眼圈裡都汪著混濁的熱淚,訥訥不出於口道:「豈敢!豈敢!窮鄉僻野,讓客人見笑了。」

  老翁見屈原的目光緊緊盯在那黑不溜秋的野果上,急忙解釋道:「實不相瞞,只因今年遭了水災,故而以野果充饑。」

  屈原關切地詢問:「該河洲之上家家如此嗎?」

  老翁有氣無力地歎息道:「唉,家家如此啊。這裡已經十多天沒有人家動過煙火了。」

  聽了老人的話,屈原不由得心內慘傷。他拿起一隻野果,只見果皮略皺,黑不溜秋,如同黑炭團一般,自己竟從未見過。他正想問個究竟,老翁的長子已經替父親訴說開了:

  這野果名叫「火燒柑子」,為雪峰山所獨產。相傳很久很久以前,天宮禦膳房裡有一位燒火的丫頭,長得聰明伶俐。一天,她誤入蟠桃園,心想,禦膳房裡的師傅、丫頭們,整天家煙嗆火燎,辛苦流汗,卻不曾嘗過這蟠桃的味道,便偷偷摘了一籃,分送給大家美美地大飽了口福。不料事情洩露了出去,王母娘娘大發雷霆,欲將燒火丫頭貶到下界凡間。燒火丫頭對凡間人民的苦難生活略知一二,苦苦要求下凡後變成一株蜜橘,賜福于窮苦百姓。王母娘娘假意應允,卻耍了一個花招,把她變成了又黑又酸又澀的火燒柑子,長在雪峰山間,沅水兩岸。說也奇怪,今年這裡鬧水災,莊稼草木被洪水一掃而光,唯獨這火燒柑子枝如鐵,幹似銅,站立著紋絲不動,照舊開花結果。雖說它又酸又澀,但總可填塞轆轆饑腸,度過荒歲。我們窮苦百姓從心底裡感謝那位燒火丫頭啊!……

  聽了這一席話,屈原的心裡萬分難過,眼圈不由得紅了,濕了。他伸過手去,向老翁也討了一枚火燒柑子,剝去那黑不溜秋的皮,將柑瓣填到嘴裡慢慢咀嚼,啊呀,既酸且苦又澀,弄得他齜牙瞪眼,幾度伸長脖頸,也難以下嚥。既至咽下了第一口,後邊似乎好了許多。他一邊吃一邊在想,這樣苦澀之物,怎麼能夠充饑果腹呢?倘說青壯年尚可勉強以此活命,那麼,東間奄奄待斃的老嫗,賴此能活多久?西間痛苦呻吟的產婦,無飯食怎能有力下排嬰兒?即使嬰兒命大,勉強能夠降生,可憐的母親,又到哪裡去弄乳汁餵養?既無以為哺,豈能久活於世。新嬰何罪,竟無生存的權力!……

  可是,誰是造成這災難的罪魁禍首?是如狼似虎的暴秦,倘無秦之頻頻侵犯蠶食,楚為維護國土完整,投入了巨大的人力和財力,素有魚米之鄉之稱的荊楚,何以會如此貧窮?是無主見的懷王,倘懷王能納忠諫,拒讒佞,堅持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則荊楚早就中興崛起,令秦望而生畏矣;是頃襄王,倘頃襄王能牢記國仇家恨,借懷王客死于秦之機,率沸騰之怨民奮起抗秦,秦斷不會有今日之猖獗;也在自己,都怨自己無能,未能勸諫二王循正道而疾進,竟成了南後、靳尚之流的手下敗將,落得如今這般悲慘的結局……屈原這樣想著,想著,禁不住老淚滂沱,淚水一滴滴、一串串灑在那火燒柑子上面,惹得老翁及其兒孫們都在陪著揮灑熱淚,低矮邋遢的茅屋裡一片哭聲,茅屋浸泡在淚水裡。

  屈原改變了計劃,次日未隨船離開木洲,而是在走家串戶,訪貧問苦,征得島上鄉親們的同意,除柑種橘,造福桑梓及子孫後代。屈原連夜趕寫了數封書信,第二天一早派島上能者分頭送往各處橘鄉。了卻了一番心思,屈原方離開木洲,返回漵浦。第二年仲春三月,相繼有船送來了橘苗,這都是應三閭大夫之求而無償資助的。木洲百姓見了,無不歡欣鼓舞,由衷地感謝三閭大夫的深情厚意。木洲上種滿了蜜橘,不到幾年,山裡、河邊,到處變成了茂密的橘林,並漫延到整個雪峰山。從此以後,木洲、雪峰山,春天一片雪白,秋則漫山遍野若霞,百姓們祖祖輩輩在橘園裡耕耘,收穫。那天宮燒火丫頭變的火燒柑子,作為當年三閭大夫愛民憐民的見證,至今偶爾還可以見到。

  第二九章 千難萬險 九死一生(上)

  屈原自郢都到漵浦,並不似前一章開首所說的那樣簡單,仿佛今日開會、出差、旅遊,換幾次車船便到了,而是彎轉曲折,曆千難萬險,經九死一生,方才到達。

  第二十五章中寫過,當屈原離開郢都的時候,天憤,地怒,人悲,神哭,鬼泣,季節雖是仲春,但異乎尋常的暴風驟雨卻將荊楚大地懲罰了旬日有餘。屈原放逐是「濟乎江湘」(渡過長江、湘水),到湘西荒僻的山澤,但他卻循江而東,到鄂渚做短暫逗留。鄂渚是他初出仕的地方,雖在此為官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卻深深地愛上了這裡的百姓和每一寸土地。人是個無時無刻不在矛盾著的動物,屈原也不例外。一方面,他不相信頃襄王會永遠將他趕下朝廷,逐出郢都,幻想著隨時都會將他召回,聖君賢相同心一德,共振朝綱,復興大楚;另一方面,他又似乎有著某種不祥的預感,此一去便是訣別,永不得再見,因此要到那裡會見縣衙和鄉間的諸多好友。

  屈原一行出郢都龍門,坐兩乘馬車至夏首登船,順流而下。一路上雖說天陰地晦,江水喧囂,雨未停,風未歇,雨打船篷似敲鼓,風搖小船蕩秋千,但卻順風順水,船行倒也迅速。江上行船,無晝無夜,不似陸路乘車那樣曉行夜宿。不知行了多久,將近夏浦,雨停了,風卻驟然增大,只刮得天昏地暗,江水壁立。船上的人連同舟子在內,大多嘔吐得狼藉不堪,一個個昏迷不省人事,瘟雞一般。幸有一老僕,複姓淳於,名乾,原為齊人,年輕時在海上捕魚為業,練就了一身好水性。長江雖大,但與茫茫滄溟相比,不過是一抹,一帶,經過大風浪、見過大世面的淳於乾,此刻竟然若無其事,倘無他幫舟子駕船掌舵,恐怕早就船打人亡了。

  江面上隨波翻滾著無數屍體、船板、帆檣和各種各樣的貨物,令人觸目驚心,不寒而慄。又過一刻,西北天空飄過來一朵烏雲,開始只有碟子大小,轉瞬便彌漫了整個天空,又濃又黑,黑中帶紫似懸釜,若漆板,像滾滾濃煙,使白晝變成了夜晚,萬物俱被吞噬。一陣猛烈的龍捲風旋起了巨大的水柱,黑蒼蒼的,壁立於天地之間,像山嶽,若牆堵,擋住了航船的去路。

  這頂天立地的水柱在不斷地變幻著自己的形態,有時像嫦娥奔月,有時像飛天的女神,有時像砍柴的樵夫,有時像壽星老翁,有時像昂首的駱駝,有時像奔騰的駿馬,有時像伏臥的雄獅,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升騰的蘑菇雲,有時像盛開的蓮朵……,風浪中的小船,像一隻蛋殼在上下顛簸,左右搖擺,不斷地打旋,一會被推上了波峰,迅即又跌下了浪谷,連淳於乾也難以支撐了。為了確保三閭大夫的生命安全,這位服侍屈原多年的忠誠僕夫,一邊幫舟子操船,一邊順風向著江上自顧不暇的船隻大聲疾呼:「眾位船家,楚三閭大夫在此,隨時都有性命之憂,請快來幫忙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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