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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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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對問題的敏感,認識的深刻程度,旁證博引的辯才,應付千變萬化的能力,等等,陳軫和昭睢都無法跟屈原相比,只是彼此見解大致相同罷了,因而效果多不理想,這就使屈原整日憂心如焚,吃不下,睡不安,人在一天天消瘦,精神亦大不如先前了。賢妻過早地離世,昭漢為捍衛《憲令》而獻身,傾注心血最多的宋玉背叛了他,正在為虎作倀,身邊只有一個貼心的嬋娟和數名家人奴僕相伴。嬋娟曾多次勸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既然懷王不信任、不重用,群小嫉恨、陷害,對朝政與國事何必繼續耿耿於懷呢?屈原自然不會接受嬋娟這樣的勸諫,他異常激動地說:「屈平,生為楚人,死為楚鬼,國難當頭,豈能故作麻木,默然不問呢?」相處數年,嬋娟十分理解自己的義父,也就不再多言多嘴。但為了照顧父親的健康,使其於煩悶與窒息中稍得解脫,便與常跟屈原相處的幾位父老協商,勸屈原暫時離開郢都,到別的地方去遊覽一下,以排解心中的鬱悶,待懷王回心轉意後再歸來。起初屈原執意不肯,他說:「我怎能當國家正處危難之秋,人民正瀕臨災難的深淵不管,而獨自一人外出遊山玩水呢?」 父老們異口同聲地說:「離都外出,非為遊山玩水,而是借此機會與民相處,察民之情,體民之苦,此乃日後治國之基也。三閭大夫正在修改祭神之《九歌》,天下皆聞。漢北系《九歌》之故土,何不借機一遊,廣為搜集,此乃先生再創新歌之米糧魚肉也……」 屈原細細品味父老的這番話,確有道理,於是接受大家的意見,帶領嬋娟等人離郢北去,開始了歷時四年之久的漢北流浪生活。 公元前304年初夏一日,屈原乘坐兩匹馬拉的車子,沿著通向襄樊的大道向漢北前進。襄樊為楚之商業與軍事重鎮,沿途非常熱鬧,風景也很優美,但屈原卻無心觀賞,總在思念著楚國人民的苦難和楚國未來的命運。 到漢北去要經過宜城,宜城曾為楚都,有王城、廟宇、宮殿等建築物,在這些建築物的牆壁上,刻畫著天地山川的神像和古代傳說中的人物故事。祖先的遺跡吸引著他在此逗留了一個時期,面對著許多聖君賢王的事蹟,屈原心中感慨頗多。他想,懷王為什麼這樣糊塗,竟不能以聖賢的先君為光輝榜樣,選賢任能,排斥奸佞,思發展,圖進取,最終統一天下呢?自己的忠直勸告,他為何總不肯相信,反而聽信小人的讒言呢?面對著這形形色色的神靈,他不禁大聲喝問道:人類世界為什麼要有不平?天地之間究竟有沒有是非?…… 從宜城再向北走,就到了漢北。漢北就是現在的鄖陽、淅川一帶,北面正靠著秦掠楚的商於之地,是楚北鄙的邊境,和韓也相臨接。如果屈原再向北走,就可以離開楚之鄉土,進入韓、魏和齊的領域。在當時盛行著「楚才晉用」,如張儀是魏國人,卻到秦國為相;蘇秦是洛陽人,卻六國封相;便是那被後世尊為聖人的孔丘、孫武、孟軻,也是長時期在外國尋求知遇的明君和施展抱負的機會,屈原滿可到韓、魏、齊去住一段時期,這些國家都是楚的盟國,而且都很尊敬屈原,尤其是齊國。但屈原不願離開宗國和人民而出走,他那愛國愛民的熱情不允許他離開宗國一步,他悲憤難抑,痛苦地在漢北一帶徘徊,恨不能馬上返回郢都,以實現自己的進步的政治理想。把這種蘊藏在內心深處的無限思緒抒寫出來,這便是《抽思》。 屈原要以纏綿深沉、細膩真切的怨憤之情流貫全詩。 心鬱鬱之憂思兮 (心裡的憂愁萬分鬱結, 獨永歎乎增傷。 (孤獨地唉聲歎氣,不斷悲傷。) 屈原開門見山地扣住「抽思」二字,以憂傷入題,用一連串帶有鮮明感情色彩的字詞——鬱鬱、憂思、獨、永、歎、傷,欲一下子將讀者牽入「憂傷」的氛圍,並一步一步地帶進更深沉的情感王國。 在這整個抒發憂傷情感的詩章中,屈原的感情是逐步委婉、細膩地予以吐露的。 先從比喻入手,描寫自己的憂思如處於漫漫長夜之中,曲折糾纏而不得解,同時自然聯繫到了自然界的秋容: 思蹇產之不釋兮,(思來想去,怎麼也不能開懷, 曼遭夜之方長。只恨長夜漫漫,天總不亮。 悲秋風之動容兮,(秋風一吹,萬物都要蕭條, 何回極之浮浮! (壞人當道,真是一片糟糕!) 接著寫到了懷王,由於他的多次遷怒,而增加了自己的憂慮,自己雖然一片赤誠,為國為民,還是無濟於事,懷王多次悔約,不以誠相待。屈原試圖再作表白,希望靠攏君王,而直言時卻又遭讒間,其中的微紗感情,屈原分別用了「震悼」,「夷猶」、「怛傷」、「憺憺」等刻畫心理的詞語,真切入微地表述出來: 願承間而自察兮, (想乘著你空閒自行表白, 心震悼①而不敢。(心裡害怕又不敢這樣做。 悲夷猶②而冀進兮,(我躊躇,但我總想見你, 心怛傷③之憺憺④。 (可憐我的心彷徨。) ①震悼:恐懼。 ②夷猶:猶豫。 ③怛傷:傷痛也。 ④憺憺:心情動盪不安。 屈原的心是坦正的,他的忠言直諫是圖君王能光揚美德,而自己則無他求,唯以聖君賢臣為楷模,求自身品德的修養。這裡「望三五①以為像兮,指彭鹹以為儀」(願以三王五伯作為你的榜樣,願以彭咸作為我自己的典型),「善不由外來兮,名不可以虛作」(善行要靠自己努力,不從外來,名聲要與實際相符,不要弄虛作假),既是真誠的剖白,也是富有哲理的警句,使詩章在纏綿深沉中透出理性色彩。屈原企圖通過對往事的回憶打動楚懷王,使他幡然悔悟,重新任用自己,把國家引向光明坦途。 ①三五:指三王五伯,亦稱三皇五帝。 「少歌」之後的「倡曰」,雖然繼續前半部分的敘述,但轉換了角度,以由南飛北的鳥作譬,刻畫自己獨處漢北時「獨而不群」(沒有一個知交)、「無良媒」(沒有好的介紹人)的處境,其時其地,憂思益增,「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作者在流涕,在太息,詩文也必催人淚下。至此,屈原巧妙地借助了一個夢境的描寫,抒寫自己對郢都熾烈的懷念——「魂一夕而九逝」(夢魂一夜要走九遍),使人似乎看到屈原的夢魂由軀體飄出,在星月微光下直向郢都飛逝,現實的毀滅在空幻的夢境中得到了暫時的慰藉。這是一段極富浪漫色彩的描寫,讀者可以與詩人一起,帶著憂思,在追尋,在飛翔。 屈原最終唱出的依然是失望之辭,因為夢幻畢竟是夢幻,現實終究是現實,詩人處於進退維谷的境地,傾吐出的是極度矛盾而又無人可訴的心理。 公元前303年,齊、韓、魏因楚負其縱親而伐之,楚使太子橫質于秦而請救,秦出兵救楚,三國引兵去。 為了深入民間,四處采風,屈原並不總與嬋娟、奴僕生活在一起,常常孑然一身,雲遊於窮鄉僻壤,結交翁嫗田夫。有一段時間,他居住在楚韓接壤處的一幢河神廟內,小廟低矮狹小,殘垣斷壁,隱于荊榛竹林。每年汛期,都有人居住於此,看護河堤,報告汛情,以便及時採取防汛措施,因而這裡床榻、炊具,一應俱全。雖說因長時期未動煙火,這裡頗有些潮濕,染上蛛網,灶穴兔窩,頗有些肮髒邋遢,但幾經清掃整理,倒也幽靜涼爽。因為屈原要在這裡創作《思美人》,才特意尋了這麼個少干擾的處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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