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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淄水河床寬闊平坦,此刻從東岸到西岸,茫茫蕩蕩,一片黃湯,這黃湯不似羊羔那樣文靜,花鹿似的安詳,而像脫韁的野馬,下山的猛虎,入水的蛟龍,在翻騰,在奔馳,在咆哮,橫衝直撞,吞天噬日。河水中不時地漂來樹棵、屋樑、家具、牲畜和老幼的屍體。這淄水不擇細流,不拒泥沙和污穢,雖則給兩岸人民帶來了浩劫和災難,但卻顯示了它那摧枯拉朽的氣勢和不可抗拒的力量。由眼前的淄水,屈原想到了故鄉的響鼓溪、鳳凰溪、香溪和楚之漢水,他未到過黃河,但卻多次在長江上航行過,由長江那博大的胸懷和一往無前的意志,想見黃河大約也是如此。楚有漢水、長江,齊有淄水、黃河,倘將這四條江河合於一處,世上還有什麼樣的堤壩不能沖決,什麼樣的污穢不能蕩滌呢?……屈原將自己觸景生情的這些想法言于齊宣王,宣王聞後,贊許,嘆服,自慚形穢……

  三天后,風息了,雨住了,天晴了,江河裡的水迅速消退,齊宣王和屈原從臨淄登舟北去,經樂安入濟水,斜身東北至海,早有幾艘艦船等候在那裡——船大若殿,檣高似塔,帆白如雲。艦隊排列成燕子形——一頭,修身,兩翅,雙尾。齊宣王陪屈原登上燕身一艘高大的艦船,兵士兩列,全都白盔白甲,手持利刃,躬身施禮,致歡迎之意。原來這是齊國海軍的一支艦隊,是天下唯一的海軍勁旅,其他六國則絕無僅有。今天,屈原欲揚帆于海,齊宣王派艦隊來護航,一可表示對屈原的敬重;二則保衛屈原的絕對安全,海上的天氣瞬息萬變,倘有風暴襲來,需要訓練有素的海軍戰士搏風斗浪,再者海上常有海盜騷擾,萬一碰上,屈原恐有生命之憂;

  第三,不無炫耀之意。

  屈原雖說自幼生活在水鄉,但跟大海打交道,這還是第一次。他曾先後遊過震澤、彭蠡,雲夢和洞庭,很為其遼闊與蒼茫感慨、嘆服,然而跟這無邊無垠的大海比,那些不過是滄海之一粟,夜空之一星,沙漠中的一個微粒。它的胸懷是那樣的坦蕩、開朗,它的氣勢是那樣的雄偉、磅礴,它的感情是那樣的豐富、深沉;它是偉大的標誌,崇高的象徵,力量的化身。紅日,藍天,碧海,白帆,彩雲,銀鷗,好一幅優美的風景畫,一首寓情于景的抒情詩,一曲動人心弦的絲竹樂。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光粼粼,猶如萬匹錦緞。盛夏季節難得遇上這樣波瀾不驚的明麗天氣,揚帆於海上,仿佛匍伏于母親的胸膛,依偎于妻子的懷抱,漫步於春光明媚的花間幽徑。水中的遊魚清晰可辨,或搖頭擺尾,或逝如流星,或嬉戲,或追逐,或相殘,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吃沙。強淩弱,眾淩寡,弱肉強食,海底世界與陸地雷同,其實,人類世界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有一種燕魚,竟不時地飛上船來,待你去捉,它又倏然騰空而起,一頭紮入水中。艦隊離岸愈來愈遠,海水墨綠可怖。無風三尺浪,大海在呼吸,波湧浪推,艦船在起伏顛簸。騷動的海面上,偶爾會聳起一個小小的峰丘,艦船遠避,繞路而行。這是鯨魚的脊背,它能夠連人帶船一起吸入腹中。

  天有不測之風雲,方才還是風清日朗,轉瞬便後老婆臉似的陰沉起來,西北天際湧上了一片烏雲,既青且紫,有似燃燒著的火焰。這烏雲在迅速擴展、彌漫,逆風而上,很快遮住了半邊天空。這堆積如山的濃雲突然旋轉起來,形成了一條黑蒼蒼的巨龍,上通天,下徹地,柱立於天地之間。巨龍在翻騰,在滾舞,在鳴吟,張牙舞抓,噴雲吐霧,怪物似地向這邊撲來。天愈來愈低,由鉛灰變成烏盆瓦碴般的陰沉;海愈來愈不近人情,反目成仇,野獸似的猖獗。富有航海經驗的齊之海軍官兵知道,這是滄溟中形成的龍捲風,看那架式將是一場浩劫,急忙降下檣帆,採取各種應急和防範措施。

  正當手忙腳亂之際,龍捲風以泰山壓頂之勢襲來,茫茫寰宇變成了一個大旋輪,天旋,海旋,船旋,人旋,世間萬物無不在飛速旋轉。海水在洶湧,在狂怒,在咆哮,在沸騰,大大小小的船隻俱都變成了滾水鍋中的水餃,左右旋轉,上下翻騰,時而被埋入波谷,時而被推上浪峰,時而隨波逐流。幸虧事先採取了防範措施,比如用纜繩將人固定在船舷上和桅檣上,船不翻,不打,人則不墜於海,然而一個個嘔吐得狼藉不堪,面色蠟黃,狀如醉漢。待到風浪過後,打了三條艦船,官兵墜海而死者十余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他們所處的位置尚屬龍捲風經過的邊緣地帶,而那些處於龍捲風經過的中心地帶的漁船,無不船破人亡,許多船隻被卷上了高空,然後拋到數裡、數十裡之外,有的竟不見蹤影。風暴過後,海面上隨流漂泊著船板、檣帆、漁具、什物,更多的則是漁民的屍體,慘狀目不忍睹……

  屈原和齊宣王經歷了一場空前浩劫,險些喪命滄海,葬身魚腹。然而,他們卻接受了大海的洗禮,經受了風暴的考驗,看到了大自然的偉力,這種力量來自匯合,來自凝聚。自然界是這樣,人類社會亦是如此。二人既然達到了這樣的共識,齊楚再結新盟便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卻說楚師敗北,楚懷王一方面派屈原到齊國去謝罪,一方面派陳軫至秦軍營求和,失地不要,還情願再割給秦兩座城池。秦將魏章派人回咸陽請示,「秦惠文王批示說:「勿需楚國再割新城,秦願以漢中之半換楚之黔中地,楚王應允,秦即退兵。」

  魏章派人將秦惠文王的意見轉告楚懷王。此時楚懷王正恨張儀,不以土地為念,憤恨道:「勿需互換土地,秦王肯給張儀,楚情願將黔中之地奉送與秦。」

  秦惠文王集群臣計議,凡妒張儀者皆曰:「以一人換取黔中數百里膏腴之地,利莫大焉。」

  秦惠文王卻說:「張愛卿,吾之手足也,豈可因貪土地而自斷手足歟?……」

  秦王之舉令張儀感激涕零,他長跪于地拜見惠文王道:「臣請往楚!……」

  惠文王曰:「楚王恨愛卿入骨髓,寡人豈能隨其願,令愛卿自蹈死地!」

  張儀視死如歸道:「舍我一人,換回黔中數百里沃野,此乃臣之幸也,況且楚王未必殺臣,臣豈能怯而不往也!」

  秦惠文王問道:「莫非愛卿有錦囊妙計在胸嗎?」

  應秦王之問,張儀簡略地敘述了他跟靳尚、鄭袖間的關係,特別強調楚懷王器重靳尚而又媚事鄭袖,他們兩個人內外用事,左右朝政。他還向秦王介紹了鄭袖急於廢嫡立庶,彼此間達成的許諾,以及極力主張聯齊抗秦的屈原已被罷左徒之官,奪參與朝政之權,這對秦十分有利。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巧妙周旋,楚懷王未必能夠殺他。最後張儀說:「臣因商於六百里欺楚方引起這場秦楚大戰,解鈴尚需系鈴人,臣只有親往當面謝罪,秦楚間的怨恨方能消除。只要魏將軍留兵漢中,楚懷王便不敢輕易殺臣。」

  秦王覺得張儀言之有理,便答應了他使楚的請求。

  公元前311年盛夏一日,張儀一到楚國就被懷王下令捆綁了起來,待屈原使齊歸來殺之。

  當夜張儀重金收買獄吏,走通靳尚。次日淩晨,靳尚便膽大包天地敲開了朝陽館的大門,驚動了南後鄭袖的美夢。靳尚如喪考妣,瓦刀臉拉得有尺半長,耳斷頭低,鼠目無光,見了南後跪倒便哭,其情淒,其聲哀,其狀慘。南後見了大吃一驚,急忙問道:「上官大夫何以如此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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