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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祖母跟屈平,仿佛血相通,脈相連,神經相系,屈平歡天喜地,祖母心花怒放;屈平愁眉苦臉,祖母悶悶不樂;屈平患病,祖母心痛;屈平發燒,祖母心躁;屈平不思飲食,祖母食不甘味;屈平失眠,祖母夜不安寢。夏天,屈平睡覺,祖母手搖巴蕉扇,為其驅趕蚊蠅;冬季,小屈平的腿腳凍得冷若冰雪,祖母就將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用體溫一點點給他溫熱;有一次,屈平患了重病,一連七天七夜昏迷不省人事,水米不進,祖母命人請來了道士,為其念經祈禱,請來了巫師神婆,為其跳神驅邪,自己則將小屈平緊緊摟抱於懷中,默默垂淚,坐了七天七夜,臂膀都壓得脹麻酸痛了,修淑賢欲替換一會,她嚴厲拒絕,直到七天后小屈平轉危為安,她才一頭栽倒在床……

  屈平愈想愈傷心,愈想愈惦念著祖母,愈想愈感到內疚。祖母病重期間,他只回去探望過一次,其時她已骨瘦如柴,但精神尚健,還能抓著他的雙手諄諄叮囑。轉眼幾個月過去了,祖母如今怎麼樣了呢?他真想插翅飛回樂平裡,飛回祖母的身邊,一頭撲進她的懷抱,放聲慟哭一場,從此不再離去,晝夜守候服侍,喂水餵飯,煎湯熬藥,端屎接尿。然而,當他剛剛打了一個盹,或者矇矇矓矓睡了一小覺,睜開惺忪的睡眼,回到清醒的現實中來,靜下心想想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時,只好將夢中的酸甜苦辣吞咽腹中,毅然決然地走到宋玉為他備就的清水盆前,躬身撩幾把冷水浴面,使自己變得更清醒些,精神抖擻地重又投入緊張的工作。

  經過近三個月的晝夜拼搏,一系列新法終於草成,交懷王御覽欽定,懷王面前呈現著漫漫坦途,一片光明。新法出臺,似一聲炸雷響過,風在呼嘯,雲在奔湧,雨似瓢潑,大地在震顫,江河在奔騰。面對著這同一件事,在同一時間裡,有人在歡呼歌唱,有人在奔走相告,有人破口大駡,有人暴跳如雷,有人策劃于密室,有人四處扇風點火,有人在秘密串聯……

  為了統一思想,不顧屈原的阻撓,一日早朝後,懷王將子椒、靳尚、陳軫、昭睢、景博民等左右楚之朝政的重臣留下,就是否需要變法改革,應該怎樣進行變法改革等問題進行了討論,唇槍舌劍無異於刀光劍影,爭辯得十分激烈。景博民是在屈原進京不久便被調于朝中任莫敖之職的。懷王首先講話,他說:「楚自先祖莊王稱霸以來,至今二百八十余載,時漫漫,路漫漫,楚一直在墨守陳規,因循苟且。時至今日,七雄並起,強秦虎視眈眈地覬覦著大楚這塊肥肉,不斷侵淩騷擾,弄得我西部邊疆民無寧日。先君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一年大見成效,國勢驟強,南收百越,北並陳、蔡,還打退魏、趙、韓的進攻,向西打過了秦界,後又攻魏,戰於州西,出於梁門,軍舍林中,馬飲于大河。惜乎悼王早崩,吳起慘死,變法失敗,楚又一天天淪為衰落。當今諸侯紛爭,弱肉強食,法古之學,已不足以制今。倘再不思變革圖新,總有一天,我們將面臨亡國滅族之禍!值此禮亂興邦之時,望諸位愛卿與朕風雨同舟,共襄盛舉!」

  這裡,懷王定了調,調了弦,法是一定要變的,希望眾卿與自己同心一德,共推新法,但代表奴隸主貴族利益的一夥,還是按捺不住地要站起來反對,他們似乎要力挽狂瀾,堅決阻撓變法改革的實行。靳尚首當其衝,他說:「陛下,變法是關係到社稷百官之大事,還需審慎以行。」

  似睡非睡,眼半睜半閉的子椒附和道:「上官大夫所言極是,要權衡利弊,多方思慮,以保萬無一失。古人雲: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依臣之理解,古人此言之意是:無百利不變,利少弊多不變,有利有弊不變,利多弊少亦不變,總之,要有十分的把握。倘輕易變法,改弦易轍,民心則必浮動,國勢則必削弱。」

  屈原聽了這些反對變法改革的陳詞濫調,很是氣憤,但他卻並不激動,慢條斯理,但卻義正辭嚴地駁斥道:「令尹此言差矣!商湯周武所以稱王,正因其勇於革除舊制,不墨守先王陳規陋俗;殷紂夏桀所以滅國,正是由於其陳陳相因,不思改革。古人雲:『三代不同禮而王,五強不同法而霸。』先祖莊王在位二十餘載,滅國二十六,擴地三千里,飲馬黃河,問鼎中原,正是變法改革的結果。由此可見,王道霸術,貴在變法,富國強兵,勢有必然!」

  子椒那半閉著的小眼突然睜大,以老賣老地高聲斥道:「夠了!一個乳臭未乾的黃牙小兒,竟然在大王與眾位尊長面前大談變法,真不知天高地厚也!談什麼莊王稱霸,悼王變法,你知道多少楚國的歷史!……」

  懷王聽不下去了,他聲色俱厲地說道:「請令尹放尊重些,自古『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屈愛卿年齒雖輕,卻系朕所任命之當朝左徒。屈愛卿奉朕之命,遵朕之旨而擬新法,新法既成,朕欽定後方宣,你這樣講話,將朕置於何地?如此孤傲狂妄,楚廷這潭淺水,還能容下你這條大魚嗎?……」

  子椒雖老朽昏聵,倒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兩隻小眼眯成了一條線,臉臊得像紅布,訥訥半天才說了句「臣知罪……」,這自然是言不由衷之語。

  懷王既然訓斥了子椒,屈原也就不便再說什麼,廷上沉默了許久。是屈原打破了這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沉默,他說:「平不敢說深明楚之歷史,倒也略知一二。遠的且不說,先君悼王之後,變法中止。貴族擁兵自重,主君形同虛設;井田荒蕪,民不聊生,公侯子弟無功受祿,能人賢士紛紛離去,故世有『楚材晉用』之說;面對國庫空虛,荒田遍野,兵甲怠戰,民心渙散的危險局面,達官貴人卻在歌舞昇平,橫徵暴斂,完全置國計民生於不顧,長此以往,正如方才大王所言,必遭亡國滅族之禍……」

  靳尚終究是個狡黠之輩,當屈原這樣侃侃而談的時候,他那瘦削的瓦刀臉拉得更長了,兩隻豌豆似的鷂眼滴溜溜亂轉,像是在搜尋獵物,又像是在玩味對方談話的內容,搜索枯腸地研究對策,高聳而尖端帶鉤的鷹鼻不時地抽搐聳動,這大約是捕捉獵物前的本能動作,那鼻尖還一啄一啄的。他改變了主題問道:「新法說要治危圖強,就得獎勵耕戰,立墾荒之令,求清正之官,去害民之吏,建忠勇神武之軍。請教左徒,這些法令條文究竟何意?」

  靳尚的這一突如其來的轉彎,想打屈原個措手不及,仿佛一隻綠頭蒼蠅,正在改變陣勢找縫下蛆。哪知新法早已吃到了屈原的肚子裡,咀嚼得稀爛,然後又吐了出來,靳尚豈能問住!靳尚的話音剛落,屈原便滔滔不絕地宣講道:「墾荒之令便是將公田分給耕者,按畝納稅,有餘歸己,打破封疆之界,獎勵開荒造田;所謂求清正之官,便是廢除分封世襲之制,廣開賢路,唯才是舉;害民之吏指的是那些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巧取豪奪,敲骨吸髓之貪官污吏,那些以權濟私者亦在其列;建忠勇神武之軍,就是明白地告訴國人:獎勵公戰,嚴禁私鬥。凡殺敵立功者,不論出身貴賤,都可以破格提拔;凡怯戰不前者,即使公侯貴族之後,也嚴懲不貸!若依此法而行,國人定以公戰為榮,私鬥為恥,一支無敵無畏之軍,便指日可待了。」

  子椒對新法懷著刻骨的仇恨,他自己稱作「疾惡如仇」,因而儘管剛剛認罪不久,又怒不可遏地瞪大了半睜半閉的雙眼,惡狠狠地說:「如依此法,勢必使貴賤不分,上下顛倒,公族卑弱,社稷無靠。刁民將犯上作亂,為所欲為,天下豈不就要大亂了嗎?」

  封人熊忠臣雖然只有三十幾歲,思想卻極其古板,對新法格格不入,他隨聲附和說:「近幾年來,風不調,雨不順,地震山崩,此乃天象示警,萬不可變法。」

  靳尚看准了火候再加議論:「是呀,天意不可違,先王之法不可變,大王若一意孤行,必遭天下非議與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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