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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貴族世卿世祿,不服役,不拿稅,雖然法律上亦有「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條款,但那不過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罷了,實際上理與法對他們無任何約束力。他們無功于國,無惠於民,但卻高官厚祿,大權在握,權比法大,以權代法,橫行無忌,整日酒池肉林,過著紙醉金迷的奢侈生活。耿仁忠朝中為士師,他的三個兒子耿龍、耿虎、耿彪,不從政,不經商,不為農,不做工,父輩的薪俸和祖輩的萬貫家產足夠他們揮霍一陣的。待老頭子一死,耿龍便可襲父職而為士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莫說手足兄弟,親戚朋友亦可乘其蔭,潤其澤,仍不失為榮華富貴,何必要辛勞從業呢!人是個活躍的動物,主賤的玩藝,不會靜靜地呆在一個地方老實不動,特別是那些腦滿腸肥的絝絝子弟,正所謂飽暖生閒事。他們整日遊手好閒,提籠架鳥,尋釁滋事,有誰家的閨女媳婦生的水靈,長的俊俏,難逃他們的魔爪。

  一天,耿虎騎馬在街上橫衝直撞,將一位七十老嫗撞倒跌傷,他問也不問,睬也不睬,打馬揚長而去。老嫗的兩個兒子聞訊趕來,先求人幫忙將老母抬回家中,請醫調治,然後結伴到耿府去辯理。與虎狼之輩打交道,或者將它打死,或者被它吃掉,哪裡有什麼理可辯!這兄弟二人在鄂渚城以能言善辯著稱,都有綽號,大的叫鐵嘴,二的叫鋼牙,對此耿氏兄弟亦有耳聞,倘使雙方爭辯起來,龍、虎、彪不是「鋼鐵」的敵手,一則他們無理可辯,二則他們笨嘴拙舌。其實,他們根本不屑與之一辯,什麼叫理?權便是理,權愈大理便愈充足。家父既在朝中為士師,審全國的官司,辦全國的案子,他的兒子自然便是「理」的化身,何需爭辯!

  「鋼鐵」兄弟來到耿府,尚未辨明東西南北,便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擒拿在手,剝光了衣褲,綁在兩根木樁上。耿龍一手擎鳥籠,一手搖巴蕉扇,邁著方步來到被捆者面前,他身邊跟著一位兇神惡煞般的手執鐵板的打手。他嘿嘿冷笑數聲之後,說道:「先生雅號鐵嘴,今天我倒要看看你這鐵嘴能硬到何等程度!」說著用嘴一噘身邊的打手:「給我狠狠地掌嘴!」打手奉命,掄起鐵板便掌。皮肉怎禁鐵板扇掌,三下五除二便鼻青臉腫,唇破牙掉,鮮血迸流了。

  耿虎則赤膊上陣,他挽袖捋臂,手拿鐵鉗,走上前去,惡狠狠地說:「讓我看看,到底是你的鋼牙硬,還是我的鐵鉗硬!……」說著,將鐵鉗伸進他的口中,把那如貝似的白牙一個個掰掉,只疼得他渾身大汗淋漓,肌肉抽搐,一陣掙扎呻吟之後,昏死過去。

  耿彪趕來,見狀責備兩位兄長無知。他說,一個人的能言善辯,不靠嘴唇和牙齒,而靠舌頭。於是三人不謀而合,命家丁將其兄弟二人的舌頭割去。一聲令下,家丁手持利刃上前,把頭的,抱腿的,操刃的,隨著一聲聲慘叫,鮮血染紅了前胸,二人再次昏死不省人事。

  不知「鋼鐵」兄弟的性命究竟怎樣,即使倖免一死,也都變成了殘廢,他們那呻吟於病床的七旬老母,由誰照料呢?

  ……

  一天,耿龍、耿虎兄弟二人踏青游春,於阡陌之間見一剜菜的村姑。這姑娘的身段、肌膚並不出眾,且個頭不高,微有些發胖,但卻生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耿氏兄弟高聲議論,說如此蠢大姑,何需生這麼一雙蠶眉鳳眼,汪汪有神,好比是一枝鮮花插到了糞堆上,實在是可惜。村姑聽了,在心中狠狠地罵了幾句,不禁怒目而視。耿氏兄弟沒聽見罵聲,看到了瞅①眼,怒火中燒,命家奴將其捉回府去,吊打非刑,逼她交代究竟罵了些什麼。村姑至死不說,且破口大駡。耿氏兄弟惱羞成怒,咆哮如雷:「挖掉她的雙眼,再讓她瞅!……」他們說到做到,姑娘那雙水汪汪的美麗大眼睛,真的被挖掉了,變成了兩個窟窿——多麼殘忍的野獸!

  ①瞅:憎惡、鄙夷不屑地看。

  在這裡,酷刑豈但是割舌挖眼,他們逼人光著膝蓋跪釘板,一跪便是幾個時辰;他們將成群的蜂蠍放進被摧殘者的褲筒裡,讓這些毒蟲亂刺亂蜇;他們將女人捉來,蹂躪後用香火觸她的乳房,或將幹毛蟲研成細末,撒進她們的陰道裡;他們將人打得血肉模糊,然後與獵犬和野獸關在一起,讓獵犬和野獸任意撕咬,活活吃掉……

  宗尚義,春秋末期其先祖曾為楚莫敖,自此以後的一個半世紀,宗府未出息一個像樣的子孫。猶如一座大山,不出金銀,不出玉璧,卻盡出頑石,宗尚義便是這樣一塊久浸於廁所裡的頑石,又臭又硬,仗著先祖曾為莫敖的貴族身分,憑著虎狼的野性和滾刀肉般的品格,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四十多歲了,卻一直在吃人奶。他的吃奶不同於他人喝牛奶,飲羊奶,將奶擠於器皿之中,置於火上燒開,加糖調好,用勺舀著喝,而是要像嬰兒那樣口含乳頭吮吸。他吃奶還有個講究,餵奶的女人必須姿色超群出眾,且定是生頭胎男嬰之奶。他口銜左邊的乳頭,手摸右邊的乳房,摸著摸著便欲火中燒,淫具勃起,不分晝夜,拖至後室便行姦淫。天長日久,為其踐踏霸佔的女人難計其數。他自然是喜新厭舊,不斷更換。他的身體奶胖了,奶壯了,喂他奶的女人淚流幹了,心揉碎了,可憐的嬰兒們一個個嗷嗷待哺,骨瘦如柴,許多則成了野狗們的佳餚美味。

  司馬仲春是上官大夫靳尚的表姨父,靳尚既是朝中權臣,他在鄂渚也就不可一世。是人學道修行,一心成仙,故而不近酒色。但既為貴族,家有良田千畝,水面萬頃,豬羊滿圈,騾馬成群,奴僕若雲,朝中又有堅強的靠山,若不盡情享樂,豈不枉活於世,虛度人生!修道成仙得有一個過程,需若干時光。為了贏得時間,不致前功盡棄,他必須健康長壽。為達此目的,除一般的養身之道外,他還常年喝人血,是個名副其實的吸血鬼。他府中匿藏著數十名彪形大漢,食以美食珍饈,將他們餵養得膘肥體壯,強悍有力,然後輪流采他們的血液,將采來的鮮血兌到熬制好的人參、鹿茸、燕窩湯中飲用。雖說他待這些強男壯漢不吝飲食,但男人們身上的血畢竟有限,因而剛擄來時肩寬腰圓,不過半年,便骨消形瘦,沒精打采,耳斷頭低了。其實,不等到這個程度,便被秘密處死,再換新的。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被司馬仲春吸幹血液而最後處死的男子漢不下數百人,真乃罪大惡極!

  鄂渚界內的貴族中,至少有十戶家中豢養著軍隊,諸如南後鄭袖的螟蛉義子吳修德,左司馬鞏天祭的內侄女婿欒庭芳,太師金兆萬的表外甥燭光照,神將軍威驍勇的叔伯連襟崔萬成等。這些人都是軍中的高級將領,奉命率部屯於要塞邊陲的同時,也在家鄉私自佈設一小部分,保衛宅第,看家護院,震懾強鄰,以防不測。這些人家本就是雞群之鶴,羊群中的駱駝,加以兵權在握,便如虎添翼。軍隊是不吃素的,在他們眼裡,有誰膽敢倒行逆施,便燒殺搶掠,毀其家,滅其族,鄉里哪得安寧,百姓何敢喘息,整日提心吊膽,惴惴不安,度日如年。這些掌兵的貴族之間亦常發生矛盾,一旦矛盾激化,便刀兵相見,你侵我伐,佈陣廝殺,弱肉強食,屍橫野,血塗城,雖雞犬不得安寧。

  屈原素來憤世嫉俗,他義憤填膺地介紹了上邊這諸多耳聞目睹貴族權重的弊端和貴族階層的深重罪孽,不禁嘴唇青紫,渾身戰慄。但他儘量控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極力克制自己憤怒的感情,因為這是在景博民轄區制下存在的污泥濁水,講述的本身,便是對其瀆職的數落與譴責。應該說,景博民確有難以推卸的責任和過失,乃至罪惡,不過,從根本上說來,這是制度本身的問題,一個不足掛齒的小小縣令,能奈那些名門貴族何?由此可見,改革勢在必行,特別是要削弱貴族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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