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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使者亦深為感動地說:「主上不問起,在下亦會轉奏這段故事。」

  蒙恬又長歎一口氣說:「我說這些話並不是求脫罪,而是希望能因我的死使主上有所反省,以為萬民造福。」

  「將軍所言甚對,但在下只是奉命執法,不敢想及其他。」使者有催促的意思。

  「自吾先人至於子孫,積功講信在秦三世了,如今我將兵三十萬,雖然身被囚禁,但是說反立刻可反,使者相信嗎?」蒙恬注視使者說。

  「相信,相信,當然相信,」使者連忙搖動雙手:「將軍千萬不能這樣!」

  「要做早做了,不會等到今天!」蒙恬長歎:「我何罪於天,為什麼要無過受罰而死?」

  使者在一旁不敢作聲。

  很久,很久,他才緩慢地說道:「築長城,自臨洮至遼東,城塹萬全裡,其中免不掉會斷絕地脈,也許這就是我得罪於天的過錯吧!」

  說完話,他自袖口取出毒藥吞了下去。

  6

  二世在宮內玩女人遊戲生厭,酒池肉林,索然無趣,他有天閑得無聊,煩悶地向趙高說:「朕年少立位,黔首都未能信服,先帝巡行各郡縣,表現了聲威,使得海內懷德而畏威,朕如今只待在宮中不外出,顯得德威都差先帝一大截,無法使黔首信服。」

  「陛下想顯聲威還不簡單嗎?」趙高笑著說:「只要再循先帝巡行路線走一遍,在先帝立的碑上面加刻一筆,陛下的聲名就跟先帝一樣威盛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二世聞言大喜說:「那你會同李斯丞相準備出巡事項,準備好就立即出發。」

  趙高知會了李斯,商議的結果,決定按始皇舊日路線,車隊照舊時編制出巡,李斯、趙高等大臣從。

  一路向東,經過原趙、齊等地,由海南下至會稽,二世舊地重遊,上次只是有無皆可的小配角,這次卻是所到之處萬目所視、眾口所論的焦點,感受當然與前大為不同,想法也就不一樣。

  但二世發現,巡行並不是件好玩的事,除了車船勞頓以外,又要應酬地方父老和意見領袖人物,還要接見官員,解決一些政務上的難題,煩都將人煩死了。雖然凡事都有李斯代為出面處理,他卻不能不裝出微笑,或是肅容端坐待在現場,聽一些雞毛蒜平民間自認為大事的小問題,不懂裝懂,叱責一些失職的地方官員。

  最討厭的是,為了表示和父親一樣開明親民,他每到一處稍大都邑,都會接受民眾陳情,但這些人說的方言,十句中他只懂兩句,就是話語曉得,陳情的內容他也無法懂,因為他對一般的風俗民情都茫然無知。因此他無法解答這些陳情事件,有時勉強解答,也是牛頭不對馬嘴,將陳情人都弄糊塗了。

  看人擔擔不吃力,他只看到當日父親在會稽表現的神采,書案前跪著數十人,父親同時問十多個人的話,手上還在不斷書寫,真的是夠威風夠刺激,但是輪到他來,單獨一個陳情人又哭又喊,又是下跪叩頭流血,就會使得他驚慌失措。

  最後,陳情的事只有完全交由御史大夫嬴德處理。

  民眾對這位年輕俊美的皇帝,開始時抱著很大希望,他們都認為快"變天"了。這位新皇帝臉上沒有他父親那股陰沉肅殺之氣,應該是個仁德寬厚之君,但經過多次接觸後,才發現他只是個"繡花枕頭",外表華麗,裡面塞的全是稻草。

  眾隨駕大臣原先因二世深居宮中,很少和群臣接觸,眾臣對他多少有點神秘意味的敬畏,但這次隨行,看清楚他只是個傀儡,被趙高玩弄於股掌之上,他們除了擔心以後,對二世也起了輕視之心,凡事對二世反而不如對李斯和趙高順從恭謹。

  二世發現到這點,常向趙高發怨言,趙高更加得意,對他的抱怨一笑置之。

  最大的後遺症是,因這次出巡顯露出二世的愚蠢無能,引發了趙高蟄伏已久的異志。

  趙高在內心中常以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為傲。他一直在想,始皇既然貴為開國的天下之主,他至少也應封王侯。

  帝太后將他閹掉,使他失去這項雄心;男性器官被去掉以後,他對為侯為王完全絕望,一心一意只想尋機會對嬴家子孫行報復。但始皇在世時,連這方面的事他都不敢癡心妄想。

  因為,不知為什麼,在始皇面前,他只能做一條忠狗。始皇一怒,他就渾身顫抖;始皇稍加顏色,他就會打從內心感激得流淚,這不完全是裝出來的,真實成分居多。

  始皇有股控制他身心意志的魔力!

  現在這項魔咒已隨著始皇的死而解去,他已是個自由人。

  如今蟄伏心中已久的野心蠢蠢欲動,就像驚蟄季節第一聲春雷響後,在泥土下急欲出頭的冬眠動物!

  7

  巡行到會稽原吳地時,有齊人蒯通求見,自言少時曾得異人傳授,精通易理及相人之術。

  蒯通來得正是時候,趙高大喜,立即接見,迎入賓館密室。

  兩人行完賓主之禮,各自就席落座後,趙高首先問道:「蒯先生此來,有何見教?」

  蒯通不說話,先看了看室內侍僕,趙高明白他的意思,向左右宣佈說:「這裡不用伺候了,沒有吩咐不准接近!」

  左右退出以後,趙高笑著對蒯通說:「這間密室聲音再大也不會外泄,先生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有什麼顧忌。」

  蒯通打量著趙高,趙高也仔細的先為蒯通"看相"。

  只見蒯通身高八尺有餘,四十多歲,相貌清奇,舉止瀟灑飄逸,的確有股仙風道骨的韻味,先聲奪人,趙高就有了信服之心。最後他忍不住又催問說:「先生不遠千里,風塵僕僕要見在下,還望不吝指教。」

  「果然如我所料!」蒯通不答趙高問話,反而先自讚歎起來。

  「先生所料為何?」趙高好奇地問。

  「先師授業時,曾對通說過,當時尚是秦王的始皇,生辰八字為有歷史以來的最大奇數,正月正日正時生,理當成為統一天下,為萬世開太平的明主,爾後果然證實其言。始皇一統四海,開疆辟土,成為歷史上版圖最大的真正獨掌實權的君主,這是不爭的事實。」

  「不錯,不錯。」只要提到始皇,那股魔咒的威力又出現了,趙高端坐肅容,連聲稱是,但是心裡卻老大不高興,老遠跑來找他,要談的卻是始皇!

  但聽到蒯通又說:「在下前不久才知道一件大事!」

  「哦,什麼大事?」趙高插口問。

  「郎中令大人你是和始皇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

  「不錯!」趙高傲然地回答,但接著又緊張地問:「這怎麼會是件大事?」

  「具有這種生辰八字者乃是開國天下之主,怎麼不是件大事?」蒯通興奮地說:「大人想想看,一生下地就受到普天下同慶,這是多可貴的天命!」

  雖然明知密室內外無人,但趙高一陣緊張,仍然以手指唇作了一個禁聲手勢,親自起立巡視室外,然後再緊閉室門回座。他故作姿態地正色說道:「先生,這乃是滅門大事,不是隨便說得的!」

  「那在下告退了。」蒯通起立欲行。

  趙高連忙起立,雙手將蒯通按住:「先生真的以趙高為愚魯,不肯賜教?」

  「在下素聞郎中令足智多謀,氣魄超人,才不辭勞累,千里迢迢趕來,想不到大人如此畏首畏尾!」蒯通氣憤地說,音量並未放小。

  「先生錯怪了,趙高陪笑著,就在蒯通席位對面坐下:「求先生賜教!」

  蒯通注目細細地看了一遍他的臉相,然後要他站起來走幾步轉身,看看他的背,最後請趙高複座。

  「先生看到些什麼?」趙高豈不及待地問。

  蒯通長歎一口氣說:「相君之面,不過丞相,相君之背,貴不可言,只是可惜了一點!」

  「哪點可惜?」趙高身為閹人的自卑感又來了。

  「大人生於子時上半時還是下半時?」蒯通不答反問。

  「下半時。」趙高說。

  「那就無妨了!」蒯通臉上充滿喜悅和興奮,他微閉雙目,搖頭晃腦地說:「始皇生於子時頭,時性屬陽,大人生於子時下半,時性屬陰,天時運行,陰陽交替,莫非……莫非……」他不再說下去。

  「先生!」趙高只叫了一聲,卻再也說不下去,因為他想起被閹,一切雄心壯志全付諸大海,儘管權勢超過所有的人,仍然不能納入正流。他又喜又悲,聲音哽塞,眼淚竟然湧出,滴到臉上。

  「大人,不妨,在下說不妨就是不妨,」蒯通暗示地安慰他說:「帝王本屬絕對陽剛之命,大人本來陰性時辰還有妨礙,但少去那一點後,以陰滋陰,歪打正著,本來只是丞相命,現在非做帝王不可了!」

  「真的?」趙高聞言狂喜。

  蒯通避席頓首,緩緩言道:「始皇陽剛之氣太盛,流於剛愎而不自覺。大人乃屬￿陰陽性人,故可陰陽調和,在下為天下生民慶賀。」

  接著兩人又說了一些陰陽命理及政務刑名,趙高發現蒯通真是人如其名,不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而且兵法獄政無一不通。

  趙高深感敬佩,不禁起了攬才之意,他懇切地要求:「先生留下幫我!」

  蒯通微笑,緩緩搖頭:「在下是為天下生民求明主而來,並不是為本人謀求一官半職。」

  「先生留下幫我!」趙高又再重複一遍:「我也是為天下生民代求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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